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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羊紫辰羊统领本是别省的一位实缺镇台,只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门路,由两江总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统带防营。这便是上头有心调剂他。自从接事之后,因见地方平静,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粮不管事。他的前任已经有两成缺额,到他接手便借裁汰老弱为名,又一去去了两三成。却是旧的虽去,新的却没有补进一个。歇上三年,制台阅操一次,有的是临时招人,有的还是前后接应。怎么叫做“前后接应”呢?臂如一营之中本是五百个人,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额子,实实在在只有二百个人。等到制台阅操的时候,前头一排点过名,赶紧退了下来。改换衣服军械,跟着后头的人再上去应名。如此一排排的上来下去,轮流倒换,不要说是一营五百人他吃三百个,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弥补。况且制台年纪大了,又要修道养心,大半是派营务处上的道台替他校阅。这般营务处上的人,那一个不是羊统领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处玩惯了的?等到派了这个差使下来,并不要羊统领前去嘱托,他们早已彼此心照,马马糊糊,把制台敷衍过去就算了事。统领如此,营官自然亦是如此。调换营官更是统领一件生财之道,倘然出了一个缺,一定预先就有人钻门路,送银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门路,就是走天天同统领在一块儿玩的人的门路,甚至于统领的相好,甚么私门子,钓鱼巷的婊子,这种门路亦都有人走。统领是非钱不行,替他经手过付的人所赚的钱亦都不在少处。
闲话休题。且说归羊统领管辖的什么护军正营、护军副营、新兵营、常备军、续备军,一共有好几个名目。每一营之中,有营官,有哨官。营官都是记名提、镇;哨官则自副、参、游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内。
其时有一个在江阴带炮划子的哨官,据他自己说是一个副将衔的游击,就是人家谈起来,说他的官亦并不是假的。他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差使,因为克扣兵饷,被上头查了出来,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来另觅生路。
却说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来是在江北泰兴县跟官当长随的。后来攒聚了几十吊钱。有天为着做错了一件事,被主人将他骂了一顿,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便到烟馆里吃烟。合该他官星透露。其时正值江南裁撤营头,所有前头打“长毛”得过保举的人一齐歇了下来,谋生无路。很有些提、镇、副、参,个个弄到穷极不堪,便拿了饬知、奖札沿门兜卖。这时候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钱,便可得个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钱了。这日冒得官走到烟馆里面,值堂的是认得他的,连忙让出一张烟铺,请冒大爷这边来坐。冒得官有事在心,闷闷不乐,便没精打彩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赶过来替他烧烟。抽不上三四口,忽然烟榻前来了一个彪形大汉,虽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却显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冒得官亦不理他。值堂的见了,倒摆出满脸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儿哈儿的赶他走开。只听得那人叹一口气道:“你不要朝着我这个样儿!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认得我是谁?你们江南若是没有我们,你们那里来的这种好日子过呢!不过是我运气不好,以至落拓到这步田地。如果要讲起身分来,不要说是你一个做跑堂的算得什么,就是泰兴县县大老爷,比比顶子,要比我差着好几级呢!”值堂的见他出言无将,便把眉毛一竖,眼皮一掀,一骨碌爬起,想要动手赶他走开。谁知那个大汉哈哈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动,反被大汉摔了一个筋斗。值堂的气的了不得,愤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汉冷笑道:“我正苦没有饭吃,这个样儿又见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见了你们大老爷,只要他肯把我收留下来,等我吃两天饱饭,省得在外头捱饿,我就感激不尽了!”值堂的见他如此,更是火上添油。
这些话冒得官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诧异,暗想:“此人必定有点来历。”又看他的样子,决不是等闲之辈。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讲,等我问他。”一面说,一面把烟枪一丢,坐了起来,慢慢的问他:“你贵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么会到得此地来的?”那大汉见冒得官说话讲理,便亦改换了一副神情,先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冒得官又让他在烟榻前一张杌子上坐了。谁知这大汉后头还跟着一个人。冒得官问是谁,那大汉回称是他外甥。冒得官并不在意。那大汉坐定之后,自己说了姓名:“是湖南人氏。从前打"长毛",身当前敌,克复城池;后来叙功,历保至花翎副将衔,尽先候补游击。”当时保虽保了,等到平定之后,那里有这些缺安置他们。记名提、镇能够借补个游击、都司,已经是十不获一;何况是内无奥援,外无帮助,一旦裁撤归农,无家可归,焉有不流落之理。“在营盘的时候,大注钱财也曾在手里经过;无奈彼时心高气傲,挥金如土,直把钱财看得不当东西。就是出营之后,身边也还带得几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个小卖买,到得后来亦总是关门。即以在下而论,正坐着这个毛病。一身之外,除掉两件破旧衣裳,还有几张破纸头,便是当年所得的奖札、饬知了。这种破纸头,饥不可为食,寒不可为衣,直正穷到极处!可惜这个东西没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愿得几文就卖了他。”冒得官听到这里,不觉心上一动,便问:“你这东西带在身边没有?”那大汉道:“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又无行李,除掉带在身边,更把他放在何处。”冒得官道:“你拿出来我瞧瞧。”那大汉正在解衣取出之时,值堂的走过来说道:“大爷,你别上他的当。他天天拿着这个到这里骗人。”大汉见值堂的打散他的卖买,抡起拳头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值堂的两句,彼此方才罢休。
冒得官是在衙门里顿过的,认得奖札、饬知,知道不是假。此时忽动了做官之念,便问他要几多钱。那大汉起初不肯说,后来冒得官顶住问他,才说得一百五十块。禁不住冒得官再四磋磨,说明三十块钱。当天先付三块钱定洋,先拿他一个奖札,下余的约明次日两点钟仍到这爿烟馆里交割。大汉拿到洋钱,欢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问他拿扣头,大汉不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争论起来。又幸亏冒得官呼喝了两声,方才住手。大汉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带了二十七块钱仍到烟馆里来交割。等得饬知、奖札统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灯下取出观看,见饬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声音还是一样。
过了一天,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门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标①。其时提台②驻扎江阴。既有门路,自然收留,不上两个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带。从此这冒得官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船上不比岸上,来往的人少,一直没有人看出他的破绽。
有日提台传令看操。许多炮划子正在操演的时候,人家当管带的一齐站在船头上指挥兵丁们,不想他老人家在舱板上滑了一脚,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一众兵丁慌了手脚。亏得有两个会泅水的,脱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捞了上来。提台在长龙船上瞧着,吩咐戈什坐了划子过去问信,问他还有气没有。其时兵丁们已把他救起,拖过三条板凳,把他背朝上,脸朝下,悬空着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里喝进去的水淌出来,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瘪了,然后拿他抬到舱里去睡,又灌了两碗姜汤,才慢慢的回醒过来。戈什回去禀复提台,提台道:“阿弥陀佛!我心上一块石头才放下。他这个差使是某人保荐的,倘若他死了,我怎么对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请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谢提台,口称:“沐恩③自不小心,走滑了脚,倒叫老帅操心,沐恩实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孩子年纪小,都不会挣饭吃。沐恩跃下去的时候,自己也还明白,肚皮里想道:"我这下子可完了!"如今总算托赖着老帅的洪福没有死,还能够来伺候老帅。所以沐恩当时就许下愿,拜三天龙王忏,超度超度水里的这些冤魂。老帅请放心,以后就没有事了。”提台道:“你跌下去的时候,我替你捏着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虽然是你命该如此,总要算是没于王事,我已经打算替你打咨文给制台,奏明上头,请个恤典,将来你的儿子倒可无庸多虑。现在你既未曾死,这些话也不必题他了。”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谢老帅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