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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前方四人缓缓止住了话头,靳仄缕才跟着霍翊走上前。
傅昀将众人请到花厅,沏了壶茶,斟了几盏递给众人。
靳仄缕进来以后,情绪恢复正常,四处张望,让人看上去像是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斜视”。
傅昀见她抿了口茶,问:“靳姑娘家居何处?”
“江湖中人,相识即是有缘,何必在意来历?”靳仄缕神情自若。
这便是不愿回答,也意味着不愿欺骗。
傅昀闻言,几乎是忍不住脸上的神情。
林祁看着有些不大顺眼,“傅昀,你把脸上的笑容收一收。”
傅昀无奈,闪着无辜的眼睛看向林祁,还稍稍瘪了瘪嘴。
“傅先生,前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傅昀、沈冰妍和林祁都愣了一瞬。
这称呼倒是新鲜,还从未有人如此叫过傅昀。
傅昀看了看靳仄缕,确定了她不是故意的,才笑着全盘托出。
他的镖局不久前接到一单生意。北昌大旱,江湖义士集资筹了一笔救济金,资金已经运经赣州,他要做的就是将这笔资金送往北昌。
可没想到,出事了,派去护镖的人有去无回。
傅昀又派人去追踪救济金的下落,查到印有永安票号独有救济金标记的银票曾在泾阳一带出现;他亲自去查,刚有了些眉目;赣州又有人放出消息,因为救济金被劫,要找镖局麻烦。
傅昀方才从泾阳赶回来,就在自家酒楼遇上了事。
当沈冰妍走后,从天香一字房暗道出现了一个蒙面人,自称是义劫侠盗,要跟他谈笔生意;傅昀想将计就计,结果还是一不留神中计了。
霍翊和路案在一旁不甚在意地听着,霍翊无意间发觉,当傅昀提到“义劫侠盗”时,靳仄缕的脸上浮现了一瞬的惊诧。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靳仄缕,然后勾着嘴笑了笑。
林祁听的时候就不悦,好不容易忍到他说完。
“你还真是……明明知道送那么一大笔黄金银票,可不是好差事,还要逞……迎难而上?明知道有人算计,还往阴沟里钻?现在好了,看你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傅昀笑着看她,稍稍挪了挪位置,看上去仿佛是想要离正浑身怒火的林祁远一点,“别冲动啊。”
“……”到底是谁冲动?!林祁撇过头,懒得看他;却正好对上路案清澈的眼睛。
堂中光线太过莹透,日光折射在上面,又反射到他的面容上,让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忧虑的神情。
“小七,”沈冰妍突然开口,看向林祁,“你来找我,师父师母可知情?”
林祁面容上的生动顿时变成了严肃,正色道:“师父远游两月有余了,师母因为放心不下……堂中事宜,所以未和师父一起。”她顿了顿,扫了堂中人一眼,才接着说:“我来是因为——泾阳济芝堂分所里有三位郎中,失踪了。”
闻言,沈冰妍神色一凝,“是去离周寨的几个?”
林祁并不知道她在泾阳发生了何事,只是接到李掌柜来信,说是阿妍借去的人几日未归,而她自己已经离开泾阳了;所以,为了不让梅姝雪担心,林祁将此事瞒下来,火速赶往赣州。
“可能……是的。”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只要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难窥见此事全貌。
“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一直闷不做声的路案突然开口。
世道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将无辜的人再卷风云,只是徒劳。
“可那是我济芝堂的人,怎么可能到此为止?”林祁眉头紧皱,质问似的看向路案。
路案看向霍翊,但笑不语。
“这事,我管了。”霍翊朝路案点了点下巴,才懒洋洋地看向众人,道:“各位有什么疑惑,大可……放在心里,不必问我。”
不等众人回应,就接着漫不经心地开口:“各位随意,我只做分内的事。”
堂中人神态各异。
傅昀很快抢先表态:“这样啊,我便忘了最近的事。”
沈冰妍在朝中多年,对朝中某些暗箱规则了如指掌;她太清楚不过——即使自己有兵行险招的决心,却没有孤注一掷的资本。
“多谢霍捕头,我也不会添乱的。”
林祁本就懒得管闲事,现在听说有人会帮忙寻找大夫下落,她虽不放心,却也赞同阿妍的说法;没有承诺不管,也没说会贸然行动;果然——高明。
发觉傅昀和路案都看向自己,林祁也随意回应:“知道了。”
听着众人一一表态,靳仄缕虽知此事牵扯甚大,但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不甘,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来。
一开始傅昀对自己不动声色的试探,客气有礼,没有为难,加之沈冰妍和林祁之前毫不犹豫的信任;如此一来,表露在靳仄缕本就复杂的内心里,无一不是一个事实——在旧仇和摸不清的人心面前,他们的善意多过怀疑。
所以,再不甘;将心比心,她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们。
霍翊扫了靳仄缕一眼,她还是一言不发。
相信是一回事;但一码归一码,他们不管,她顶多表示理解,但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
……
晚宴十分丰盛,沈冰妍拿了筷子尝了一口眼前的浅层栗稣,看向傅昀,笑道:“今日颇有口福,难得你亲自下厨。”
傅昀也不谦虚:“既然如此,大家便抓紧机会赶紧吃,少说话,多吃菜。”
靳仄缕哑然地看了一眼傅昀,她还以为像傅昀这种少爷,应该是不会下厨的;她突然有些好奇,为何傅昀这种少爷会有一手好厨艺?但这种问题不好回答,她就换了一个问题。
“听闻赣州盛产茶花,为何这桌上却不见茶花呢?”
傅昀稍怔片刻,才答:“呃……有人不喜欢啊。”
闻言,沈冰妍笑了,林祁兀自尴尬了一瞬,这些自然都落入众人眼中。
“我傅昀一杯酒,一个朋友。大恩不言谢,尽在酒中,我先干为敬。”
这场感谢宴,吃得倒也算是宾主尽欢。宴席之上也并没有交谈什么要事,都是随意闲谈。
席间,沈冰妍和林祁、路案没有饮酒。
至席闭,下人扶着看着已醉的傅昀正打算回房间,众人走出厅堂,林祁看着站在院前,正倚在丫鬟身上的傅昀,上前喊他:“傅昀。”
看上去已是神志不明的傅昀睁开半闭着的眼,瞟了眼林祁,“干嘛?”
“你刚才为何要说谎?”林祁深深看了一眼他,“不留神只是借口,你只是想安抚阿妍而已。”
傅昀看了眼走向前厅去给老傅问安的沈冰妍,已经走远;才堪堪直立,向身旁的丫鬟摆了摆手,也不管周围是否有其他人,挑眉望进林祁明亮的双眸。
“在答应护镖之前,我收了一笔碎银。”
他轻轻勾唇,似是满不在乎,“我傅昀呢,是认钱不认人;有钱呢,若我心情好,只要不违背我的本心,让我帮人做鬼推磨也可以;要是钱少呢,自然就有可能不愿意了。”
林祁定定看着微醺的青年,霎时不知要说什么。
虽知为商之民历来多勾结官府重吏,似此时行贿送银之举已是常见,而傅昀已掌握傅家众多家业多时,定也是沾染了这等习气。
可此事真正发生时,当真令她适应不了。
不对,即使许久不见;她还是肯定,傅昀其他什么都可能改变;唯独一点——习惯口是心非,这应该是很难改掉的。
当年试药差点去见阎王一事就已经让林祁确信这一点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林祁的神情平静,眼中却满是笃定。
傅昀这才状似真正认真看她,“你这么了解我啊。”
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低声发问:“为什么?”
傅昀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淡淡道:“人会变的,林祁。”
“不说也行,反正你只要记住一点——别再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了。”林祁退了一步。
傅昀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还没等林祁细看,他就已经垂下眼帘,挡住了所有情绪:“我一向最惜命了啊。”
“你告诉我实话。”林祁本打算不再问,可听他这么说,不免又有些担心。
她向他走近一步,以为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出声安慰道,“不管我听到什么,都会立刻忘记它。”
傅昀神色纠结表情犹豫,连眉心都不自觉地狠皱起来,他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如擂鼓,震得头晕目眩。
片刻后,又垂下眼睛,那一瞬间的犹豫有了结果。
他后退了一步,笑得不甚真切:“既然信我,那便不要——多管闲事了。”
“头晕,我回房了。”他作势扶头,提步就走。
林祁心里憋气,高声道:“傅昀!”
当她健忘?他可是自称过永安街巷第一酒鬼的。
傅昀的背影顿了一下,再迈步的时候,似乎是落荒而逃。
林祁站在原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冰冷的空气被吸入身体,四肢都有些僵硬。
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中幽。
“怎么站在此处?”正在林祁想的出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路案的声音。
林祁回头一看,他与自己并肩站在院门口,并未看向自己,而是看向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赏夜色。”林祁面不改色。
“要下雨了。”
“什么?”林祁一愣。
路案道:“跟我来。”
他走出了院子。林祁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
这会儿阿妍可能还在前厅,仄缕也不会不等她和阿妍就走,耽误一时半会也无不可。
林祁见路案走动方向,分明是府邸正门,顿时心知肚明,大约是有话要跟自己说的。
恰好,她也有话想对路案说。
二人走的不快也不慢,在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光照耀下,青砖上能清晰地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高一低,莫名和谐。
“今夜,”路案道,“我便要告辞了。”
林祁唇角微扬,“虽然没什么用,但我还是想说——”她对着路案深深行礼,“这一次多亏路将军了。”
不见可欲,实心不乱。
“我没做什么。”路案语气真切。
“要不是你,万利民不可能将案子延后,我们也就没有时间去想办法;还有——要不是你想办法见阿妍,我也可能意识不到傅昀的状况。”林祁苦笑。
说到底,是自己在关键时刻不靠谱。
“关心则乱;冷静下来,你自己也会有办法的。”
林祁不想再多说,“你已耽误一天一夜,回京是否会有麻烦?”
“我不回封京。”路案意味深长。
林祁一愣:“你不回京述职?那你怎会离开边燮?”
“圣意。”
林祁见状,不便多问。她皱眉,耸耸肩,说:“那等你回到边燮,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
“何意?”路案看向她。
“等泾阳三位前辈有下落了,我便打算去做半年军医。”
“为何改变主意?”路案闻言,倒是明白几分,“凡事需分前后,有因才有果;你帮过我,我此次也算不上帮忙;若我皮厚些,也可说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林姑娘,不必介怀。”
有些事,自己如何思虑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说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为了掩饰尴尬,林祁只好在一边揶揄他:“想不到,路将军不仅于兵道颇有才华,还颇有想象力,不亏为名将。”
路案闻言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沉得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可我不太可能回边燮了。”看着对面俶尔茫然的人,他又补充:“除非,有令。”
“你被调走了?”
路案点点头。林祁想问在哪,但意识到这跟自己好像没有关系,片刻间又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
“这是要完全收回岸合军?皇……”她突然止住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路案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多谢关心,不过,还请慎言。”
林祁:“……”谁有空关心?只不过是感叹一声而已。
“那现在边燮总兵是谁啊?”
路案看了她一眼,表情如常:“裴峒。”
身后有人步履轻缓,林祁开口:“我先去找阿妍,告辞。”
转身与走过来的霍翊打了个照面,微微点头,就往正厅走去。
霍翊在赣州耽搁了三日,自知道路案在奉阳以来,从没有来见过他,不仅不见,甚至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
他数日前走了遭禹州通政司,有了些收获,本该告知路案;但他还记得要不是因为路案的请求,自己也不会突然多了麻烦。
通政司,掌内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郭燮涟曾经告诉他,甘毓铳正是起家于通政司。
如今已经半月,这十几日之内,他拿到了先后拿到了甘毓铳师爷受命于人、私毁战报、堵塞航道的口供,却没有切实的证据明确指出授命的人;禹州大部分守将都不曾看到过那封战报,都无法证明甘毓铳有确切的嫌疑,然而因为此时禹州正被安苏珂所掌,如果硬说甘毓铳串通诸将作伪证,也不是行不通,搞不好还能把安苏珂也给牵扯进去。
有人给路案布下了一个必死的局,看似简单拙劣,却完全没有突破口,郭燮涟说得没错,唯一能帮路案的,只有他自己。
“你何时到任?不去沈府打个招呼?”霍翊双手抱胸,挑眉问路案。
路案摇头:“我今晚启程去总督府,这件事,不必让太多人知道。”
霍翊皱皱眉,搓了搓下巴:“我觉得还是让沈冰妍知道比较好,你也知道沈府如今已然和你路家渊源变深了,迟早是要同仇敌忾的。”
“调令,是你堂弟的手笔?”路案一双眼睛深沉却洞明。
“不然呢?”
路案了然,“殿下,这是要给我机会查个明白?可你不是有结论了?为何还要我再查?”
霍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直说:“他自恃过高。”
哼,不相信他这个堂哥;他还不稀罕多事呢!
路案笑笑,宽慰他:“殿下只是考虑到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觉得此事有可能跟……有关。”,“凌王”二字无声,只能站得极近,看着霍翊的口型方能分辨出来。
路案却再次摇头,“你这只是最坏的结果。”
他屏息向四周细查一番,确认无人,才接着说:“以他的处事性格,他不想当第一,只想当第二。在他看来,当第一的话,所有危险矛头都会指向他,死也是第一;可是,当第二的话,可以遮尽锋芒,尽享风光,但危险和矛头都不会指向他。”
“这个人还真够讨厌的,不过,既非夺位,他图谋什么?”霍翊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对其目的有些疑惑。
路案如实告知:“我也不清楚。”
霍翊却是笑了,略带挑衅地问:“你也有不清楚的时候?”
路案有些无奈:“看来,你对我有些误会。”
“今晚有雨,我都帮你查到这份上了;不急于一时,在沈府休息一晚;明日赶早也为时不晚。”
霍翊看了看天,“看,这雨,说来便来。你还是跟沈府多接触,之后许多事,也方便调查。”
冷风拂过,一场蓄意已久急雨终于在厚瞑时分落下,天一下更加暗沉,连月牙都来不及躲于云后。
“也好。”路案点点头。
他们不好相聚太久,匆匆说完便告别。
霍翊又想起了什么,兀自往安庆西口小巷的方向走去。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一层,为庭前洒下一大片阴影,方至前厅院前的林祁借着灯火,看清了站在院中,此时颜色晦明不清的一张侧颜——沈冰妍。
漫挑青灯,自照簪花影,眼中朱颜原一瞬,渐看寒雨点鬓。
在微雨中,林祁看见沈冰妍握了一下拳,再摊开的时候,掌心中腻着的汗被微风吹干,很快便又被雨水凉透了整只手掌。
世间充斥着艰难困苦,细微处的甜蜜总能足以令人心生满足。
沈冰妍以为——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经营小的圆满,比如她望见离周寨人生还的希望,便毫无顾忌,自以为是。
结果,小的圆满是有了;但更大的隐患,还在后面。
庭院正中植有大片的茶花,灼灼其华,让她恍惚。
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在雨中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
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阿妍,落雨了。”
身旁为沈冰妍举着伞的人,眉眼瞧不真切,模样倒是凛然忧心。林祁看着眉眼中尽失颜色的沈冰妍,忍不住开口:“怎么了?何故伤感?”
沈冰妍只笑着回望林祁,像是在告诉林祁——我很好。
“笑只是种表情,与快乐无关。”林祁固执地想知道缘故。
“三位前辈——皆是因我才出现意外。”林祁顿时了悟,原来,阿妍是在自责。
她还未来得及安慰,就又听阿妍说:“我真不知道,究竟,我算是害了人,还是救了人?”
沈冰妍说:“他真的没说错,因我受伤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是谁?林祁不敢问,怕惹得阿妍更伤心。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
“你知道吗?今天走了一个,明天又有一个新的呱呱落地;人生啊——不过如此,来来回回。”
看着勉强撑起笑意的阿妍,林祁只好接着说:“这世上,太多事情不尽人意;有些结果也只因无可奈何才造成的。我们能做的——只有尽人事;至于结果——别太苛责自己了。”
但阿妍就是阿妍,是不一样的存在。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俯首之间仿佛清风明月皆被揽入怀中,微阖的双眸里本应盛着万千芳华,此时却尽失颜色。
她没有那么容易释怀。
林祁只好再接再厉:“阿妍,我跟你说啊,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伤害一个人,并不是你故意的;而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如果,你因为这样而忏愧不安的话,倒不如把握机会,弥补这一切,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祁看着手中雨伞,接着说:“以药实验,草菅人命;朝中奸佞,十恶不赦。这些人如此无视法度,惩戒是自然的;可先下,朝中要务是如何平衡旧治与新政,如果执意要把这件事弄大的话,保不齐受牵连的人会更多。
操之过急,反而会弄巧成拙。现在就是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时机成熟,将豺狼虎豹一起治罪。这些道理,你比我要明白得更加深刻。也本该是你对仄缕说的话。”
“方才听傅叔说,五口县出现了鬼火伤人。”沈冰妍看着林祁淡然一笑,陡然转移了话题。
林祁闻言,很是诧异:“阿妍也相信,怪力乱神?”
沈冰妍不语。
“只有一种可能,我会相信‘有鬼’”,林祁边笑边说:“国之将亡,必有妖道。”
“如果真是这样,你怕不怕?”不等她回应,林祁就自顾自地说:“不过,我们阿妍——心同日月,何惧魑魅之邪?是不是?”
沈冰妍被她逗笑了。
林祁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沈冰妍说:“方才,听傅叔描述,被伤之人的共同之处——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什么?”
“人要烧成那样,必要火油。”
林祁不解,“那‘鬼火’又何解?”
“只是个小把戏。但使用这个把戏的人,很聪明,倘若在白天使用,而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晚上,就神不知,——鬼杀人了。”
“那火有什么诡异之处?如何会被称为‘鬼火’?”
沈冰妍看着越下越大的细雨,缓缓道:“听说——那团火是绿色的。”
“那是怎么做到的?”林祁诧异。
“那可能是用了铜丝和棉线做的手脚。”
林祁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是啊,青铜线烧起来会变绿的,而且相对来说也耐高温;只要使用得当,可以把这火球,送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火球烧起来,这根线也就烧没了。使用棉线藏于夜空——棉絮没了,铜线也没了,说什么显灵都可以了。”
“那此事,你要管吗?”沈冰妍问她。
“你管,我就管。”林祁毫不犹豫。
看见沈冰妍点了点头,林祁有些无奈,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禁感叹:“再怎么样,你还是一样——爱管闲事。”
“小七,你错了,”沈冰妍眉目淡淡,看着林祁,“我的脾气早就没了;只不过,是与非的道理,过多久都不应该变。”
“明日去看了,再说吧。”林祁突然想起,“你可见到仄缕了?我方才从正门走来,都没见她。”
“走吧,去找她,一起回家。”
林祁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后转头对沈冰妍说:“阿妍,出禹州前师母嘱咐过我,不得让你再陷危机。”
沈冰妍轻笑道:“师母亦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这一夜雨仿佛几久,霍翊行至白日与靳仄缕待过的街巷,看着方才还在街上的行人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靳仄缕却在无声的街道上,微风夜雨中,颓然地靠墙蹲着,愣愣发呆。
霍翊无声上前,将头顶的伞尽数前倾,整个罩在她的头顶。
靳仄缕却似毫无察觉,仍旧将下巴抵在双膝上,目光呆滞。
花厅众人一番话,道尽的事实,霍翊大概已经猜到七分。
身边的姑娘依旧木木蹲着,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事到如今,靳仄缕心中五味杂陈。
她在思虑——她日后要怎么跟众人相处?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好像是说什么都不应该。
解释吗?却又说不明道不清;说些别的?可心中负累,实在难再开口。
她与沈冰妍,匆忙一见,语焉不详之下,沈冰妍难免放下防备之意;若连这点戒备心都没有,在这险境跌生的赣州地界,只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可沈冰妍却说,她信自己。
忘记旧仇,只为百姓,只为灾民,也为自己。
她记得,曾有人对父亲说过,说他一生光明,就败在,两个字——“人心”。
她们又何尝不是呢?
霍翊看向暗沉的天色,转而再看她锁眉深思,随意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夜雨风灯,映在霍翊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靳仄缕抬眸看了一眼,恍惚了一瞬,才状似无事般,移开目光。
她转头看向街边浸在水幕里的夜色,说:“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会停。”
雨声中,霍翊无意看到了靳仄缕已经湿透了的衣袖只遮住了三分的腕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说长也不长,一寸多一点。
大脑还没怎么运转,他就见自己已经将外衫脱下,盖在了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靳仄缕身上。
对上那姑娘望近自己眼中的疑惑,他有些不自在地说:“腕间,不宜淋雨。”
靳仄缕闻言愣住了,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变成低沉之音,牵引着她的思绪,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某些人,某些场景。
“我的确贪生拍死,为虎作伥;不能为了正义,把家庭和孩子放在刀锋边缘;我潇洒不起,牺牲不起;我希望苟活多一刻,宁愿当一世罪人,换来能与所爱之人相处多一刻,让他们得到安宁。”
就在自家门口,年仅十三的小姑娘,将那往日与自己父亲称兄道弟的叔叔说的一番话,铭记于心。
“你没做错,男儿保护家眷,天经地义,”她记得父亲自嘲地笑——这样的神情,她看得真真切切;“只要,家犹在。”父亲低声沉郁的瞬间,言犹在耳。
“但我还有良知,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有你值得做的事,我也有。我的决定接下来就是我能负担的值得。”
让她又幸又悲的是,那个叔叔的决定就是——偷偷放了她。
她还记得,他对自己冷漠地说:“你有十秒的时间,十秒之内,我什么都看不到;十秒以后,你与你的家人——各安天命,江湖再见。”
那时,她还妄想能拉着父亲走,但应是知晓父亲脾性,那人拦也未拦——父亲会做的决定,只可能是束手就擒。
她记得,自己哭着对父亲喊:“您还欠我东西!”
父亲问她欠了什么,她哭着大喊:“您还欠我一个承诺——您说过,要陪着我长大,要看着我幸福的,您不能食言。”
承诺——她那时才知道,是最没用、最廉价的东西。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如果我此生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再也无法作诺了。……小婧,我对不起你。”
父亲对她温柔地说完这段话,就拼尽全力将她往外推。
她从暗道逃出家门,藏于后山坎间时,听见有个粗犷的声音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似是千军万马,一呼即应。
“走犯,追!”
最后她藏于一座破庙中,可还是被追来的羽林卫找到了;她终是有了些运气,追来的羽林卫只有一人。
她将庙中所有能拿来抵住门的物件奋力拖去门口,人则忐忑地坐在门后。
那羽林卫的力道让她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放于桌上的物件尽数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没想到那羽林卫轻敌,看见她只敢闷声哭泣,直接徒手走过来,试图将她拎起。
她也索性随着那人的力量而起,在他不经意的一瞬间,将手中的铜片急速插进那羽林卫的太阳穴,深不见底。
那羽林卫在倒地之前,还妄想抓住她;还好她自五岁起,便跟父亲修习武艺。
四肢灵活又轻盈,她轻松躲过;而后逃之夭夭。
多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每当看见自己腕间的疤痕,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就悄然袭上靳仄缕的心头。
急雨忽而倾盆而下,靳仄缕先前还觉得心间沉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了知觉,连带着腕间的疤痕,也没了知觉。
一个人可以轻易的学会不在乎,但学会在乎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和勇气。
一切走在必经之途之上,一切毫无意外,一切无须后悔。
霍翊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看场有趣的戏,还不错。”
然后他顿了顿:“靳仄缕,我有话想问你。”
忽然而来的急雨裹挟着水星吹眯了靳仄缕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了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而霍翊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你可去过北昌?”
夜雨中,那姑娘的眸色淡了许多,霍翊只见她仍蹲得规矩,听到这句话,仿佛才从思绪里回神。
靳仄缕茫然抬起头,看着这下了不久,却无法忽视的急雨,抬头望向霍翊,表情一瞬间恢复正常。
她说:“霍捕头,若是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据实相告。”
霍翊撑伞的手,瞬间顿了一下,才沉着声道:“问吧。”
“假药、毒民、栽赃嫁祸,全是大是大非,难道带进了朝廷,就要见风使舵?这是什么道理?”
霍翊闻言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世态人情,比清风更绕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
他笑着看她,笑意在夜雨中都裹挟着一丝冷然,“认真,就太蠢了。”
靳仄缕漠了漠,语气平和,道:“你还真能装。”
霍翊挑眉,并不与她计较,“该你回答了。”
“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霍翊看着一直蹲着的靳仄缕,觉得好笑,“你打算一直这么说话?”
靳仄缕方才意识到,正准备起身,微微动了一下,还未起身,霍翊就听到她说:“我乐意。”
他本来懒得管,可又觉得麻烦,一直要俯首说话,还是挺不舒服的。
霍翊随意向靳仄缕伸出一只手,她犹豫片刻,才将手递给他,他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起;看着她立起后,微微弯曲的膝盖,霍翊笑出了声。
果然,蹲久了,腿会麻的。
“救济金。”霍翊言简意赅。
靳仄缕看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还想唱戏么?可他却懒得奉陪了。“义劫侠盗。”
她不由再看了霍翊一眼,明珠蒙尘,却是在官家,可惜了。
难怪,她在牢中就察觉怪异了。
靳仄缕声音平静如水:“你知道,你左臂的伤为何不曾痊愈吗?”
霍翊并不理她,只静静看着夜雨。
“问题太多,想得太多,这是其一;其二嘛,就是,——太会找事。”
霍翊愣了愣,悟出她言外之意,眉间的不屑竟消散不少。“那方向可对?”
靳仄缕没明说是与不是,转头看了看雨水,拂身便要离开。
霍翊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是我天真了;鼠岂会主动撞上猫。”
闻言,靳仄缕才笑问:“何时疑心的?”
“重要么?”
她点了点头,便听见霍翊清冷的声音:“晚宴过半。”
她又笑:“既然如此,本姑娘以为,拐弯抹角多了,索然无味;霍捕头想知道什么,我定会知无不言。”
霍翊知道靳仄缕喜欢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却在她清淡的眉宇见瞧见一份郑重其事。
“随你。”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一个人做戏,可以做得如此淋漓尽致;一级的保护方式;一级的运送路线;一级的保护人手,就是为了让我相信,就是为了抓我。”靳仄缕眉目淡然。
……
霍翊觉得奇怪,他猜错了?还是她有病?
靳仄缕顿了顿,又道:“当然,你并不知道,劫镖的人,并不是我;你要抓的人,也不该是我。”
霍翊异然于她的坦白,点点头,当下一言不发地疾步往客栈走去。
靳仄缕撵上几步,拽住他的衣袖,道:“我还没说完。”
霍翊眉头紧皱:“又想说什么?”
听她重重叹了口气,才有条不紊地说:“那么大一桩铲除异己的事情,就算那个冒充我的人再有胆量,也不敢找人帮忙。
对,这样的话,消息容易外泄,现在又人尽皆知,他还要明目张胆地外出,肯定是和帮凶有接触。
所以,现在是抓他的最好时机。只要不是正面接触,任何方式都有可能。”
霍翊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叹了口气:“我有病。”
靳仄缕呆若木鸡,看着他,他便把后半句说了出来:“才会来问你。”
霍翊的步子丝毫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靳仄缕沉了一口气说道:“霍翊,我知道,你是一个尽职的捕头——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的,对吧?”
她努力说服自己,官场的人,总归不能一竿子打翻——会有例外的。
霍翊脚步一顿,垂眸道:“我欣赏你的……愚昧。”
“但是,你想闹就闹,我不会掺合。”
……
靳仄缕对官场人最后一缕希冀,也只剩下一星半点。
可她又听见身边人清冷的声音:“那我问你,你现在是朝廷的重犯,是好人还是坏人?”
靳仄缕闻言摸了摸鼻梁,讪讪说:“有好有坏吧。”
“等一个机会——一击即中,这才不算犯傻。”扔下这句话和伞,霍翊就飞身掠过街道,消失不见了。
路案在次日清晨启程前往禹州赴任,林祁等人十里相送,在城外一处长亭分别。
年轻的总督大人身姿英挺地骑在马上,说场面话的声音低沉却不失礼节,傅昀和霍翊站在亭外一言不发,反而是林祁出来,跟他寒暄了两句。
林祁说:“后会有期。”
“再见到我,不一定是好事。”年轻的将军直言:“不如不见吧。”
言必,纵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