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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同毫无声息得出现在汐瑗的背后,她从未想过任何人能在自己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欺身到如此距离,如此高明的轻功在她认识的人里足以排进前三。
“总管,这是...?...??”她抬手指向紧闭的房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而田同脸上还是挂着和蔼的微笑。
也许田同不是第一次展示他过人的武艺,只不过因为这近似于献媚的笑容,让即便见识过的人也会下意识得轻视他——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高手是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的绝世姿容,可惜事实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汐瑗努力装出一副见门窗紧闭进退维谷的样子,可田同弥漫着笑意的双眼却让她无比紧张——那是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的气势,如危机四伏的浓雾一般散发出来笼罩了她全身。
强烈的危机感她几乎克制不住先发制人的冲动,颤抖的右手扣紧了暗藏在衣袖中的“黄蜂刺”,舌根下的“青蛇信”也蓄势待发——可直觉又在警告她,如果现在动手,自己必然命丧当场。
“老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夫人请回去稍后,等一下小的替您通报。”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一直笑脸相迎的田同却突然开口了——笑容可掬,语气恭顺,周身的压迫感随着这句话骤然消散。
“哦,不必了。”汐瑗几乎是在逃离——回过神时,人已回到闺房之内,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田同就站在书房门外,七尺身躯渊渟岳峙,稍显宽大的青布长衫随风轻摆——他很注意自己的外形,尤其是双手修剪得十分整洁,虽然年逾四十,但他只是眼角和两鬓略有风霜,整个人保养得极为仔细。
三绺长髯配合慈眉善目的面孔,?他简直像个学富五车的先生。每一个经过的仆役丫鬟都会对他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他总是先把笑脸送到对方的眼前。
“田同,进来。”田老爷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田同警觉地确定了四下无人后,这才转身进门,而且没有忘记第一时间反手将门带上。
来客田同见过何止千百次,这小哥面白无须而且并无喉结,虽然一身便装但任谁也能看出来是宫里的宦官。
此时他正垂手站立一旁,模样甚是恭敬,田乾则坐在书案后慢悠悠得品着茶。
见田同进来这才缓缓放下茶杯,随手拿过一张信笺在上面刷刷点点之后递了过来,田同接过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杀慕流云”。
田同少见的收起了笑容,目光严峻地又扫了一眼后即刻将信笺撕碎丢尽了香炉,田乾接着向站在对面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对方下跪行了大礼,起身跟着田同走了。
“大总管,奴婢知道这有点不合规矩——可是这来得匆忙,您能不能...?...”小太监关好书房,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田同身边,搓着手媚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哪次来也不曾亏待,只是这次田乾似有心事忘了嘱咐。
田同停下脚步,转过身笑迎来人,彼此不是第一次见面,小太监不拘谨他也自然没必要假客套。
“就知道你小子会追来问,去账房领吧——宫里那么多徒子徒孙,老爷最疼的还不是你小丘子?别人哪有机会隔三差五得出来享受这花花世界?”言语之间并没有将丘禾当做外人而是如同府中家人一般——小太监不住地道谢,却也是嬉皮笑脸得不像一般的下人那么拘谨。
送走了丘禾,田同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是整个田府最后一进的小院,前一进便是田乾的卧房和几位夫人的秀楼——这并不是田乾苛待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个位置,因为他这间房除了紧挨着后门更是暗藏了整个府邸唯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这最后的生路,他必须亲自看守才会放心。
田同的忠诚毋庸置疑,二十年前田乾救他一命,?二十年来他竭尽所能为恩人鞍前马后,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不问因由做了很多——有时即便知道所作所为十恶不赦,他也义无反顾。
保全这个其实并不属于他的家,似乎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房门紧闭,他一人独坐房中等待着夜幕降临,一身夜行衣靠早已装扮停当,手边是两把锋刃似倦鸟投林又如旗鱼逐浪的怪异短刀,它们此时正静静得躺在桌面上,一尺左右的刀刃悠悠泛着蓝光。
百无聊赖之余,他习惯性的细细擦拭着几支三四寸的钢针,这是他另一样引以为傲的本事——这套极为精巧的弩机可以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洞穿七尺之内任何物体,速度之快如风过隙,他给这套暗器起名叫“清风”。
“笃笃~哐~哐”戌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地平线处隐约还有一线红光。他需要再等两个时辰。
子时,那正是沉入梦乡之际。
田同是个仔细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他的机会不多,几天内慕清平将回到慕流云的身边,那将再无如此良机。
金风缠霓裳,月桂掩红妆,本是才子佳人旖旎缠绵的好时节,空气中却尽是肃杀之气。
弋阳府衙内一片寂静,一个身影辗转来到后宅最大的屋顶,他肯定志得意满的慕流云自然必定会选择这间本应该属于太守的房间。
掀开一道瓦,屋内隐约可见一张雕花大床,床前的一双爬山虎说明有人正在帐内酣睡。
田同翻身下了屋脊,毫无声息得落于门前,两三下挑开了门闩之后蹑足潜踪直至床边,帐内隐隐传来呓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他举起暗藏弩机的手臂,随着绷簧咯嘣一声,十几枚钢针鱼贯而出!
按照以往的经验,任何人从这个距离上被打中,即使是全身最硬的骨头也会被洞穿。
片刻之后仍然动静全无,田同挑开帘笼,帐中人背上的血痕借着重云间洒出的一抹月光清晰可见,谨慎起见,他又伸双指搭上对方的脖颈,果然还有隐隐的脉搏,一不做二不休,抽刀出鞘反手一勾,温暖而又粘稠的血液随即从那人咽喉处喷薄而出。
床上之人渐渐僵冷,很快连微弱的脉搏都彻底停止了。
府衙内静谧如前,偶尔的人声也不过是睡觉时的坏习惯,无人知道此时一个身影来去倏忽,一人就此命丧黄泉。
“天寒地冻~”门外大街上传来梆点锣声,跟着一声吆喝,转眼已时至四更。
风有些冷,带着湿润泥土的气味,清晨的空气总是沁人心脾。
熬过一夜的紧张,田同此时心情愉悦得站在水榭里独自看着旭日初升——血衣已经烧成灰烬,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和善谦恭的大总管。
日头渐渐升高,虫鸣鸟啼叫醒了沉睡中的人们,院子里渐渐忙碌起来,来往的人等不住地对他点头示意——大家都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管事。
这让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他无法彻底逃离过去的自己。
沿着画廊一路徐行,从后宅到前院每天都必须巡视一遍是他的习惯,今天也一如往常。
再走十五步,转过那块十九孔的花石就可以看到那面刻着积善有余的影壁,在那之后就是朱漆的广亮大门——田同闲庭信步一般检查了府院内每一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盘查了遇见的每一个人,直到他来到大门口之前,一切都和他希望的一样正常。
本应该打开的大门紧闭着,本该懒洋洋得半倚着门框躲懒的小六子却不见踪影。
田同了解府里的每一个下人——小六虽然懒且油滑势利,但胆子小,绝不敢日上三竿还在睡懒觉,毕竟他是府里为数不多领教过大总管耳光的倒霉鬼之一。
病了?也不可能,昨天见他是还龙精虎猛得和桃红眉来眼去——田同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房,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小六正坐在墙角的懒凳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踩着凳子,一边早就熄灭的火炉上还放着吃剩一半的两碟小菜和一壶老酒,只是酒盅已经摔得粉碎。
他的头,就滚落在摔碎的酒盅旁边,竟还带着惬意的迷醉。
田同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议,他自信可以在对方毫无察觉之下一刀封喉,但是一刀斩断颈骨,就不仅仅需要一把好刀那么简单——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几乎是从门房径直飞向后院,下人们惊异地看着平素温文尔雅的大总管从身边疾掠而过。
田同不敢稍有怠慢,他害怕,害怕再看到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整个人是直接破门而入的,二十年来,田乾从没有见过他慌张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主仆二人都愣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半晌,田乾才开口问道。
“有刺客。”田同来不及细说,只是含糊地回了一句,就护着田乾进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密室。
之后是井井有条地吩咐调度,片刻之间,田府哗然。
前府后院的家丁仆役用上了所有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包括扁担和水瓢,发了疯一样得搜寻着每一个有可能躲藏的空间,盘问着每一个有可能行凶的人,甚至连茅房都被检查了至少三遍,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田同实在不明白,一个身手如此厉害的刺客,为什么要深夜入府杀掉一个门子?就在他如坠云雾的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得禀报,又有人死了。
而且死的是少爷钱牙。
刚才府里乱作一团,完全没人想到报案,等到有个精细之人想起来的时候,他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少爷的脚——钱牙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挂在田府的门楣上,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要长了不少,一张脸白里泛着青,眼睛嘴巴都闭着,卸下了往日的骄横张狂,这会儿看上去倒是顺眼了许多。
消息传到田乾的耳朵里,老太监连声都没出一丝就当场昏厥。
去衙门报案的人也很快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府衙的长史,他带来一个让众人更加不安的消息——慕流云今天一早也被发现死于府衙后堂,而一筹莫展的长史大人则被推举来请德高望重的田老爷主持大局。
一夜之间三起命案,一个粗使下人,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朝廷命官。
用不了半天,人心惶惶的将不仅仅是田府。
田同安排众人把两具尸体暂时安放到后院,在家人们忙着布置灵堂的时候,他则独自去检查钱牙和小六子的死状。
小六子的尸首没有多余的伤痕,除了伤口过于齐整平滑并无异状。
而钱牙则不同,其实早在家人把他搭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对,任何人的尸体都该是僵硬的,可他的尸体却显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柔软——就像孩子们喜欢看的木偶戏里的木偶,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打晃。
田同伸手去捏钱牙的关节,捏得非常仔细,一处接一处从头到脚,果然不出所料,他全身的骨节无一例外,全部被人重手打碎了!
难怪他看起来比平常高了至少五寸!
越是检查田同的神色越是凝重,凶手残忍得让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脊背发凉,他不仅打断了钱牙全身关节,还捏碎了他的颌骨,刺瞎了他的双眼,挑断了他的舌筋——田同甚至可以想象到钱牙临终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连哭嚎都办不到的惨状!
他有很多仇家,但多是和他一样的地痞纨绔,绝不至于下手如此狠毒,况且弋阳城里能做到伤而不杀,力道手法都妙到巅毫的,除了自己更无他人...?...
不!望月楼里那个出手歹毒,一言不合就伤了好几个人的大个子!田同倒吸一口凉气,若是与一线牵有关,那针对的就绝不会仅仅是钱牙和小六子!
正当他觉得真相大白之际,一道明显的伤口让田同如坠冰窟——长约三寸,深约五分的刀口像一张裂开的嘴一样横在钱牙的咽喉,这个伤口的形状他太熟悉了!
田同的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颤巍巍地解开尸身的衣服,几个皮肉外翻的小孔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他肯定每一个血痕里都有一枚螺纹状的钢针牢牢地钻在骨头上,这正是他自己的成名暗器——清风。
他如同着魔了一样夺门而出直奔府衙,一路上来往的百姓全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时四平八稳的大总管——弋阳人都对他颇为熟悉,即便是没有交情,也多少听过田总管与人为善,和蔼可亲的好名声,更别提与他相识的那些头面人物。
今天骤见田同脸色煞白神情慌张都以为出了什么事,有好事者上前正欲询问,却被田同撞得当街打了好几个滚。
府衙众人见是田同自然也不敢阻拦——毕竟田乾虽无官职在身却有皇命恩赏,眼下这种情况谁的大腿也不如田家的粗。
田同完全不理会那些谄媚的笑脸,他的目的是府衙里刚刚搭好的灵堂,如果昨晚死这里的是钱牙,此刻他就必须去向慕流云讨还这笔血债,再杀他一次!
然而现实让他如坠云雾,灵堂很朴素,只不过是用素白的布匹装饰了一下后衙的偏房,棺材也是就近买的便宜货——一个刚过三十正值壮年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早早就给自己预备下寿材的。
铜盆里略有些纸灰和香烛元宝的残烬,显然合署官员并没有太把这个摄府事的区区五品宣武郎太放在眼里,此时只有一个平日里端茶递水的小厮在这里守灵——说是守灵倒更像是在打盹,他哈欠连天的模样更让这里显得无比凄凉。
“你家大人,怎么死的?”田同一直走到近前才惊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厮,他揉着眼睛看着田同,似乎还有一肚子的牢骚。
“这...?...昨晚大人在书房理事,他一向都是如此,不到三更天绝不休息的。而且总是吩咐请早一定要到门口去叫醒儿,别误了公事,嘴上这么说可哪次也没痛快起来过,一般卯时去叫总要等到辰时才能见到人,可今天我去叫,却怎么都叫不醒...?...”小厮缠七夹八说了许多,却迟迟步入正题,田同脸色渐渐变得冷峻。
“我问你怎么死的!”一把掐住小厮的脖子,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咳咳咳~中~中毒,爷您自己去看,咳咳~”田同一把甩开小厮,想来这孩子昨晚也只顾睡觉,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毒性之猛烈让田同都为之胆寒,棺材里的人面色紫黑,肌理已经开始肿胀渗液,原来英风锐气的模样如今只剩下三四分,唯有前额的一绺白发和颌下标志性的黑白相间山羊胡,还昭示着他的身份。
再三确认之后,田同更加迷惑,是谁把钱牙打伤后扔在了慕流云的床上,又是谁毒杀了本该死在他手里的慕流云?带着种种的疑问,他如离魂的行尸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田府,刚进门,就有人来报——老爷醒了,要问话。
这一路往常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田同却像是走了大半天,喊了声“回事”,进门就看见半躺着的田乾。
看着那张老脸上掩饰不了的悲切,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人以讹传讹,他焉能不知田乾对这个义子宠溺有加?或许是惺惺相惜,也可能是蛇鼠一窝,总之相似的童年经历和对际遇的愤懑让这一老一少彼此同情,虽然即便在田同看来二人也算不上善良之辈,但谁说坏人就没有七情六欲?
“牙儿他...?...他是怎么死的?”田乾沉默了半晌后似是挣扎着开口,也不等田同回答,他却转而自言自语地说到,“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给他定一门亲事,好让他收收心,省的老往外跑...?...兔崽子,平日里见了那几个骚货就发愣...?...当我不知道么...?...兔崽子...?...”说着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缘分这种东西颇为奇妙,有人一见倾心,也有人恨之莫名。
田同心中五味杂陈,几年中老少二人种种过往尽在他眼底,田乾诸多妻妾中并非没有深闺寂寞的出墙红杏,光是被他这个大总管亲手送上黄泉路的就有三个——可偏偏这个贪花好色的无赖却连绯闻都没传过,足见其人虽不堪也并非一无是处。
“老爷,我...?...我检查了少爷的尸体,少爷他...?...伤势沉重,但致命的...?...是我的清风箭...?...”田同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你...?...你说什么?”田乾当即一愣,半晌,才带着一脸的惊怒交加追问道。
田同以头抢地,只是叩首一句话也不说,“咚咚咚~”的声音让他和田乾都气血激荡,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满脸的血迹。
“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在慕流云的房间,我...?...”话没说话,田乾便急急招手示意他过来,田同不敢怠慢,就那么跪着膝行上前。
“啪~!”田乾使劲平生的力气,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田同脸上,田同不动不摇,心甘情愿地等着下一记耳光——可田乾再举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二人四目相对过了不知多久,那只枯瘦的手才一把按住了田同的肩头——用绝不像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者所该有的力量。
田同看见了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流出的泪水,老人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无比得清晰——
“找出来,不管是谁,我要他给牙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