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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催夜雨 第十三章 丘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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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哀家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这么个蟊贼行刺过那姓吕的,可他不是早就死在天牢诏狱里了么?!”仅仅是声音便已经足够令人迷醉,这声音来自罗帷之中——幔帐是上等蚕丝织成的绉纱,通透之中隐约带着一点草芽的脆嫩,微风习习之下犹如碧波荡漾,其后是一张沉香木雕漆的卧榻,靠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而四只脚则俱是雕成虬蛟盘旋之状,俨然有化龙之势。

    两旁打着孔雀翎掌扇的侍女眉眼之间似是有一泓清泉令人流连忘返,玲珑曲线上遮着薄薄的鹅黄罗襦,呼之欲出的玫红裹胸恰逢一条水蓝的披帛,娇媚之余不失端庄。

    可惜再娇嫩的绿叶也终究只是绿叶,再明亮的萤火也无法与皓月争辉——所以相比于卧榻之上的美人,她们只能黯然失色。

    淳于瑾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岁月却遮掩不住她眉梢眼角千般的颜色万种的风情,她的肌肤依然充满弹性,腰腹依然纤细紧实,雍容包裹下的玉体塌上横陈,天地亦为此颠倒神魂。

    “回禀太后,奴婢有罪,求圣人念在督主也是出于一片忠心...?...“适度地表现出对犯了错的前任上司适度的忠诚是作为奴才最基本的素养——主子喜欢的,永远不会是野心勃勃,时刻想要取而代之的奴隶。

    “奴婢也是最近偶然得知...?...当年佟林罪不容诛,但督主觉得此人爪牙可任,于是就李代桃僵...?...收于门下...?...督主说,这是为了圣人养鹰犬...?...”丘禾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跪在幔帐之外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你少替他遮掩,他是什么人哀家比你清楚...?...传旨廷尉府彻查,凡与当年参与纵放佟林者,无论尊卑一律法办...?...你,一会自己去领十记廷仗。”虽然刺杀的是政敌,但江湖人士这种快意恩仇,肆意妄为却是朝廷大忌——纵放死囚更是对于皇权的挑衅,这时功勋卓著又如何?权力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僭越的,胆敢越雷池者,必死无疑!

    彻查,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平京城里不知又是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

    “谢圣人恩裳!圣人千秋万福!”这时似乎只有把头磕破才能表达丘禾的感激涕零,这也是对方此时此刻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宫墙之内殿陛之间,无非是你演仁君我演忠臣罢了。

    “那佟林为何又要背叛他,按你说的,田老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太后语带愠怒,这也难怪,田乾死了,即便罪及满门也就只剩了几个下落不明的姬妾,想要惩处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但终究是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片刻之后,淳于瑾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抹哀伤。

    “回禀太后,这...?...奴婢不敢妄断...?...奴婢只记得当日我们一起收藏好细软,佟林说他要去办点事可一去就是半天...?...后来我们护着督主刚出密道就遭到了刺客截杀,可惜当时奴婢未能明察,反而将督主托付给了那贼子...?...后来...?...小喜子就...?...奴婢击退二人后赶去时,督主也已经...?...已经遇害了...?...”丘禾很聪明,他说的几乎都是实话,只不过调换了自己和佟林的身份,他更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故意给一点线索让对方自己去推断出的答案,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足为奇...?...你师傅剩下的事,以后你就接着办吧——别再让哀家失望~”也许是因为些许的悲伤又或者昨晚的秋蝉实在太过吵闹,淳于瑾柳眉微蹙略显疲态。

    不需要她过多示意什么,久居深宫的丘禾已经很适时地叩头告退——这是多年练就的本事,若是时机错了,很可能就是杀身之祸,而淳于瑾只是动了动水葱似的手指,意思就是说,下去吧。

    初回平京,丘禾便第一时间禀报了田乾的死讯。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家伙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个草民,但包括丘禾在内的很多人都依然生活下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致事容归原本就是为了掌控弋阳的一步棋而已,只是这步棋被吕家轻易破解,这才有了荆溪口一战。

    田乾不死,他丘禾就永远只能是其手下最忠诚的的“宫獒”,狗的待遇再好也始终是狗,他要做的是人,人上人。

    既得了全权处理田乾被害一事的恩旨,丘禾想自己迁升的诏命自然也快到了,一念及此,他不由得脚下生风,两步路走得无论神韵还是气度都活脱脱是二十年前的田乾了。

    南苑是宫里宦官们的居所,他们大多数无分年岁老幼、品级高低一律居住在这里。

    因此这里可以说是整个大周皇宫中最不堪的地方,说他不堪并不是因为这里不够奢华,相反,比起很多繁华州郡的里巷来说,这里依然算得上美轮美奂,只不过这里居住的是一群永无出头之日的奴隶——他们甚至连繁衍的权力都被剥夺,扭曲的人性让这里成为一处藏污纳垢的沼泽也丝毫并不出奇。

    “黄门令丘禾接诏~”高声传诏的不问便知是黄门仆射陈弛,他的嗓音浑厚沙哑完全不像一个宦官。

    一切如丘禾所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天子,或者说太后的旨意就已经到了。

    丘禾不慌不忙的略略整理了一下冠带袍袖,推开门,大步迈向来人,稽首下拜。

    “奴婢黄门令丘禾,奉诏!”他之前几步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健步如飞。

    十记廷仗既可以立毙当场,也可以几乎毫发无伤——结果如何完全取决于主子是不是真的想惩罚你,是要你的命还是让你长长记性。

    宫廷很大,但是消息却可以传的很快——丘禾领刑的同时,司礼监随堂已经在对他卑躬屈膝谄颜媚笑了,所以十记廷仗之后,浸染了他裤子的红色就当然不会是血迹,而是一些榉树汁和别的什么染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侍丘禾品性贞良,行止端庄,知进退,体圣心,温良恭俭,忠勇谦逊,着即赐同四品冠带,任御马监掌印,钦此~~~!!”周国祖制,宦官以四品为限,御马监掌印虽然品级比督管太监低了半级,但也无限接近他此生的巅峰了。

    此刻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心潮澎湃。

    “奴婢...?...臣,御马监掌印丘禾,谢吾皇洪恩,吾皇功业千秋!”御马监当然不是为皇帝饲养御马的机构——他们的职责是替皇帝保管兵符印信并有监军之责,而自从田乾组建“宫獒”,御马监更是直接统领其中的下三司。

    宫中宦官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唯有统领上三司的司礼监。

    “恭喜丘爷荣升,今晚小的们做东,丘爷您务必赏光~”诏书合上,传召的黄门那份俾睨天下的傲气也随之无影无踪——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嘴是没有权力决定该用什么语气说话的。

    “陈爷您这就见外了,太客气了~”场面话自然是必须要说的,至少要说给旁边的人听,“我懂我懂,今日我高升一步,跑不了你的口福,晚上咱们四个聚聚~”他私下凑近陈驰的耳朵,说的话明显比之前亲密许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至交。

    丘禾之所以可以平步青云,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懂得如何在这龙潭虎穴的深宫之中游刃有余,见人矮三分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若一个人无论面对谁都永远躬身低首,那他即便有仇人也绝不会太多。

    所谓聚聚,无非是吃喝,因为依照宫规,宦官们一律都要住在南苑。

    而他们是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只要是人,就依然有大把的欲望需要宣泄——所以每到夜晚,宫门封闭之后,这里就会一改它白天的庄严肃穆,变成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库。

    任何人只要有督管太监的锦札,都可以在羽林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如果喜欢赌钱,这里有司礼监开设的赌坊;想一饱口福,不远处西三所的厨房就是尚膳监经营的酒楼;还有直殿监开设的珠宝古玩市场,卖的都是皇家珍品;甚至有些面容姣好的小太监愿意凭着年轻俊俏赚一些外快——当然宫女是绝不可能也不敢如此的,因为她们在满二十八岁出宫前都只能属于皇帝。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阴影之中悄悄的进行,天一亮,一切如常。

    这里恐怕是全天下最奢华的酒楼,但却也是全天下最简陋的酒楼——这里有御酒,但不许喧哗;有御膳却只能摆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放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这里甚至不许点灯,每桌只提供一只暗淡的蜡烛。

    更没人伺候,吃完遍走,犹如路边小店。

    饶是如此每逢入夜都会有数不尽的富豪宁愿一掷千金来这里偷偷摸摸地吃一顿饭,一顿皇城里御厨烹饪出的,真正的皇家御宴。

    南苑最近很冷清,尤其今天更是没有外人。

    田乾死了,市面上的锦札早已断货——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督主签发的锦札,那不过是一张有花押的信札,但据说外面已经叫价十万两,而且进来后其他的费用另算。

    丘禾此时和陈弛,聂羽襄还有乌瀚思四人一桌边吃边谈,推杯换盏之间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但这已经算是莫大的特权。

    “丘爷,恭喜您入主御马监,小的们以后都靠您提携了——来,我们敬丘爷一杯~”语气动作豪情万丈,可陈弛的声线却低地只有他们四个人才能勉强听见,让整个场面可笑之中透着诡异。

    “哥儿几个,咱们是同年入宫的吧?”丘禾端起杯,扫视了三人一眼——论地位,陈弛是仅次于他的,而另外两个则没那么好的运气。

    聂羽襄天性孤芳自赏,除了对宫里的主子之外不会向任何人假以辞色,哪怕是当年的田乾;而乌瀚思那张一望可知的西戎面孔为他招致了许多的嫉恨——所以他们多年都在都知监得不到提拔。

    三人回想了一下,转而点头,他们都是同年入宫,但命运迥异却让四人一时间有些语塞。

    “哥儿几个...?...咱们都是奴才,断子绝了孙的奴才——虽然我和陈爷的日子稍微好过点,可我俩也是从你们那种日子熬过来的...?...”丘禾端起一杯酒怅然说道,其余三人也随之举杯。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不提这些...?...”乌瀚思因为他的西戎人身份,自幼便在宫中饱受欺凌、如履薄冰,个中酸楚谁又能比他更清楚。

    “不,你让我说完...?...咱们都是苦命人,爹妈都不要咱,拿咱当牲口一样的卖了,我记得田老说过,他是家里独子,卖了二两多...?...田爷说我...?...好像是一两三钱...?...你们大概也差不多吧?”也许是酒气上冲,丘禾面色泛红的同时语气也渐渐的不再卑微。

    “所以,我自打进宫的那天,就是孤身一人了,田老,田老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是他老人家提拔我,关照我,可田老他...?...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我死有余辜...?...”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其余三人也被感动得眼眶泛红,不住地劝慰丘禾。

    酒过三巡之后人总是会比平常亢奋一些,如果不能意气风发,那往往就只好涕泣横流。

    一顿饭就在丘禾不住的自责和内疚中结束,陈弛将丘禾送回住所的时候,他已经彻底人事不省毫无知觉,甚至连有人搜遍了他的整间屋子也未曾动一动。

    陈弛虽然和他相交甚厚,但却是是司礼监的下属,司礼监的人当然要听命于司礼监掌印。

    而现在的司礼监掌印罗恒,本以为督管太监的位置非他莫属——这个位置在田乾致事之后一直悬空,本来他这个唯一的同四品是顺理成章的继任者。

    可是丘禾的意外荣升让这个职位的归属再次扑朔迷离。

    “罗爷,昨晚他喝得烂醉,小的从他身上到他房间每一处里都细细地搜过了,小的可以确定,那东西不在他手里。”陈驰一身青衣玄冠垂手肃立,以他的品级只能服黑,坐在他对面的事一身赤红袍带的罗恒,此刻他正悠哉悠哉地逗弄着他新得来的八哥。

    “督主~督主~”八哥叫得清脆响亮,罗恒听得喜笑颜开。

    “罢啦,既然东西不在他身上就算了——行了,你下去吧,以后盯好他,有什么异状随时报与我知。”罗恒头也不回,始终盯着他的八哥说道。

    丘禾独自躺在屋里,其实他早已醒了,只是不睡到日上三竿又如何显得他宿醉未消——昨晚他并没有喝醉,陈驰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的眼中,很显然是罗恒让他来找东西的。

    自己这里唯一有可能吸引罗恒的,就是能调动扬州兵马的征南将军印——罗恒以为东西被田乾得到了,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应该又落到了他手中,可惜事与愿违,连丘禾都不知道它在哪。

    不过经过昨晚,丘禾至少知道了一点,就是罗恒并不知道征南将军印在何处,罗恒不知道,自然他背后的吕家也不知道,那么这东西就有八九成还在弋阳。

    “丘爷,丘爷,您起来了么?”御马监平日琐事不多,但作为掌印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度过显然不成体统。

    “啊~~~来了,门外侯着。”丘禾假装大梦初醒。

    “丘爷,您最好快着点,那个...?...”门外的小太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丘禾也很纳闷,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事发生。

    “大司马和太后召您过去...?...”能让淳于彦和淳于瑾从长计议的事情不多,而这个小太监的语气显然充满了惊惶。

    ...?...

    “仔细想想!怎么替你师傅善后!!”刚一进门,大司马淳于彦便直接将一封奏疏甩到了丘禾脸上,甚至都没有等他下跪请安——其恼怒可想而知。

    臣宣武郎骁骑将军慕流云谨奏:

    前者,有督太监田乾乞骸骨于弋阳,其人得蒙天恩,本应念吾皇圣德以终天年,然此贼不思旧恩,反怀篡逆。

    前者矫诏于军前,使我首尾不能相应以致荆溪惨败;后者通敌于城内,援引吴人犯境祸延弋阳军民。

    幸有前征南将军吕恂明察秋毫之末,临终继臣以印绶。方可整兵于崩溃之际,救亡于危难之间。

    今逆贼殒命,敌寇束手,谨拜请朝廷遣智能之士接掌弋阳以安军民之心。

    下臣慕流云叩首再拜。

    慕流云!本应该已经死了的慕流云还活着,那么汐瑗和颜崇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丘禾希望如此,但他此时最担心的却是慕流云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已经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某些对他不利的证供。

    通番卖国害死田乾,间接导致弋阳易主,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他越看心惊,但又不得不仔仔细细地逐句看下去——好在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提及到他。

    “哼,好一个慕流云——真想交出兵权为何不直接把征南将军印送来?遣人接管?遣谁的人?吕家的?我们的?此时我两家已成均势,他却可趁机做大!好手段!好手段!!到底还是小看了他!!!”淳于彦与淳于瑾年齿相当,相貌也颇为相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剑眉倒竖,而语气却是颇为赞许。

    “兄长,如今我们怎么办?”淳于瑾神色如常,一双美目充满期许得盯着自己的哥哥。

    “为今之计...?...明日朝会我会提议加封慕流云为弋阳太守,征南将军——小丘子,之后由你多带几个人去弋阳宣旨,然后务必千方百计取得印信交给淳于孚,记住,这次别再办砸了。”淳于彦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扳指,言语之间显得非常镇定。

    “表奏慕流云...?...如果老贼不同意呢?”以淳于瑾对吕家的了解,对方断不会同意这种提议,吕恂之死他难逃干系,说不定吕家人早就认定慕流云已经投靠淳于家门下。

    “不同意?那又如何,那段归近日频频异动,弋阳无人主事则正好可以叫淳于孚代为主持大局——无论如何,扬州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他对着自己的妹妹微微一笑,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不过我料定,吕家绝不会阻止,因为他们现在的想法,恐怕和我一样...?...”

    二虎逐鹿,此时的慕流云,就是那只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