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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营,一大片与平京仅一墙之隔的贫民窟,如同疥癣一样让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坐立不安。
原本只是排污口附近聚居了一些乞丐流民——因为平京城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物顺着常安渠流到了城外,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些或廉价或昂贵的意外之喜,虽然这些多是伴随着活不见人又或者死不见尸。
渐渐地,越来越多无以为生之人开始在这里讨生活,有的是荒年逃难的饿殍,有的是离乡避祸的贼寇——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如同光耀之处必生阴影,越是繁荣昌盛之地,其下隐藏的幽深污浊也越是深不可测。
为了维护城里的煌煌盛世,那些罪恶都像被倒垃圾一样扔进了流民营,于是这个浊臭不堪的贫民窟自然就成了平京咫尺之遥的无法之地。
但越是腐坏的泥土中越是生机盎然——很多城里无法宣之于外的东西,都堂而皇之得流连于这里的街头巷尾。
段归此时就漫步于这样一个充满着惊险和刺激的地方。
“来来来~~~看看关外的上好金石仙草——保你三魂渺渺,乐而忘忧!!!”
“兄弟,里边有刚到的姑娘——保证是雏儿,来试试么?”
“南来的北往的,有钱没钱捧场儿的——进来看看稀罕物儿了!罐里长的姑娘、会说话的熊孩儿,应有尽有了您呐~~~!!!”
“嗨~!!!”“啪~!!!”
一声沉闷如牛喘一般的声音之后,像是什么东西拍打在身上的动静随之响起,吓了段归一跳——这是此地乞丐讨饭的一种手段,他们赤裸上身跪伏余地,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呼呵并以青砖猛击自己胸口,一旦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便要给钱。
段归不仅看了,而且拿着一把花生颇有兴致地驻足了好一会儿。
“大爷啊~!行行好吧~!”乞丐见他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突然间就伸手去抱他的腿。
“哦,哦哦哦~!!!”段归轻描淡写地一撤身便躲开了乞丐的双手,对方一愣的同时只见一把铜钱洒了下来。
“二子,把合住了——我去通风,这个火点是个荒子!”如果乞丐不光以乞讨为生,还聚众纠结做一些抢劫偷盗,绑票勒索之类的勾当,那便是另一种行当——俗称大锅伙。
段归遇到的,就是大锅伙中的一员。
这地方讲究财不露白,在他大大咧咧地扔下了一把钱的同时,无数双眼睛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他虽然一身布衣,脚上的靴子却是缎子面牛皮底,手上那个翡翠大扳指更是明晃晃地耀眼夺目。
流民营的人虽然穷,但久历江湖见多识广,他这身打扮不问而知,一定是个微服便装来这儿找刺激的富家公子。
这里全然没有规矩方圆可言,即便最像样的街道也曲折蜿蜒如同深埋地下的植物根系,头顶上起伏错落的棚板破屋更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些许的光线从那些破衣烂衫中迤逦而下,更显得此地阴暗诡秘。
最深沉的黑暗并非不见五指,而是夜幕中一缕犹如孤军的亮光。
段归似乎是没有发觉身后不怀好意的影子,他们隐伏于人群之中,一个个都暗藏凶器,眼前这个傻乎乎的阔少不是被他们抢劫的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哎~哥们儿!”
“我?”一只手搭上了段归的肩膀,回过头时,他看见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叫花子——声音听着不到二十岁,一张脸却糊满了污垢。
“哥们儿~我知道有个地儿,你一定感兴趣——货场!”
“货场?货场有什么意思!不去!”
“一看你就外地来的吧?嘿嘿,这个货场可跟你说的货场不一样——我们这儿的货场是这平京城最大的黑市,跟那儿比起来,这外边卖的都他妈是破烂儿~”
“哦?”
“别逗了~你来不就是找这个的么——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走吧~”
“行,到了地方,少不了你的好处,带路!”
小乞丐转过身,挤眉弄眼地对着人群里的同伙使着眼色——肥羊上钩了。
段归全无察觉地跟着他越走越是偏僻,巷道越来越窄,人影也越发得稀疏,知道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什么意思?”段归看着一脸狞笑的小乞丐,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并肩子~迎客了”一声呼哨过后,小巷唯一的出入口瞬间便被十多个狰狞凶狠的乞丐堵得水泄不通。
“嘿嘿嘿~小子,乖乖地把身上的黄货都交出来,兄弟们可以留你一命,不然...?...”
“哦?看样子我是被打劫了是吧?”
“嗯~~~不不不,我们老大交代过,羊牯的态度要是好,那这就是江湖救急——不然的话,这就叫杀人越货!”
“求财不害命?那你们手里的刀是要抹脖子的么?少他娘的废话,一起上吧!”段归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叫花子们先是一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张狂,接着,他们就挥舞着长短不一的利刃着扑了上来——人如果穷到这个他们这个份儿上,都是不会在乎命的,虽然首领交代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他们几个已经不是第一回谋财害命了。
小巷子里瞬间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很快叫花子们就血流一地。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居然比他们还不要命,一把菜刀砍上他肩头上的时候,这人硬是暗运劲力用肌肉和骨头把它夺了下来。
从自己的肩上拔下菜刀的同时,鲜血直接从伤口喷涌而出,而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受伤一样对着眼前人兜头便是一刀——罡风过后,半个脑袋怦然落地,适才的凶残和狂妄此刻只剩下了触目惊心,然后一坨像豆腐脑儿一样洁白,又粉嫩如三春桃花瓣的东西就在地上溅成了一滩。
叫花子们悍不畏死,而同伴的惨死更是刺激得他们凶性大发——所以很快又多了五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绝不拖延。
段归扔到已经崩了口的菜刀,冷眼看着一群已经有点畏缩的乞丐——人也是动物,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天敌时,也会有慑于那与生俱来的本能。
“带我去找你们头儿...?...”段归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和脑浆,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之后,猛然怒喝道,“带路!”
“是是是~~~”彻底被慑服的人,会马上变得如同狗一样顺从。
日头渐斜,大锅伙的巢穴越来越近,狗的影子也慢慢从卑躬屈膝的花子们身上消散,渐渐地又开始重聚成人的模样。
他们的老窝儿毗邻着颖水和常安渠的汇流之处,不过是由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延伸出的一大片低矮棚户。
“通禀老大,有硬点子拜门...?...”
“等着...?...”
一个乞丐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多时也不见出来,门外的人焦急万分,忽然一棒铜锣声起,紧接着是吱呀呀门开两扇,然后一群手持着竹竿木棒的乞丐踏着凌乱的步伐滑稽地分列左右。
“带空子~~~!!!”如同宣召传声一般的叫嚷连连响起,可惜却毫无抑扬顿挫只觉纷乱。
段归颇为好奇地往里面走,终于有点儿让他觉得有趣的东西出现了。
“陆路来还是水路来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高坐堂上,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都没有往段归这边看一眼。
破败的棚屋仿照着公堂的摆设,乞丐们模仿着衙役的做派——不过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段归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女人。
万种风情地依偎在彪形大汉怀里的那个女人。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张精雕细琢却又浑然天成的脸,都好像有一种吸引着所有人目光一般的魔力。有她在,这里仿佛真的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周围这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莫名得白净了几分。
“我...?...走路来!”
“...?...坐船头还是船尾!”
“正当中!”
“船上几块板,板上几根钉,堂前几炷香?”
“船...?...我他娘的哪知道去!”
一番答对让大汉怀里的女人噗嗤一乐,其实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的花子都在偷笑——看起来他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生荒子,没有一句话答在点儿上。
“拖下去!切了!”大汉似乎想要维护一下厅堂里的气氛,故作愤怒之状吼道。
“慢着!”段归却吼得比他更响亮,满堂的人都为之一愣。
“哦,好...?...”段归出乎意料的一声大喝,让那汉子下意识的应承了一句,场面一时间尴尬地无以复加。
“咳嗯~你拜俺们的山门,所为何事?”
“说!说!说!”
“说!说!说!”
“说!说!说!”
颇有些梆点升堂的味道,但是这里是乞丐窝,诡异的气氛惹得段归哑然失笑。
“这位老大,我是来找你的,总让个傻大个子戳在前边儿——你是当我傻么?”段归猛然收起笑容,双目如电直射地大汉一激灵。
“呵呵~这位公子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忽然间就如同一头雌狮一样霸气十足,“废物,滚下去!”
“其实吧,你也没必要骂他,如果不是他对你敬重有加,我也看不出来——这么个尤物在怀,他那双手竟然还老老实实得摆在膝盖上,换做我,一定是一上一下...?...”段归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
“别急,别急——在下来确实是有一笔买卖要和诸位商量!”
“老大,他杀了我们六个兄弟!”刚才领路前来的几个乞丐中胆子最大的那个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自己的老窝里。
“什么?!给我弄死他!”话音刚落,众乞丐就一哄而上,然后顷刻间就倒飞出去了好几个。
“王八蛋!老娘来会会你!”一声娇叱,人影晃动之后一条玉腿如风中劲草横空劈下,可她却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段归的怀里。
“姑娘,急什么,我可不是那随便的人~”段归软玉温香在抱,却一反常态地无心温柔乡,他双手一送——女子转眼间又坐在了堂上。
“...?...住手!”眼见老大莫名吃亏,众人正要上去拼命,却被女子喝止。
“你们,退下...?...”
“老大!”众人不服,一个个还要舍命相拼。
“没事,下去吧!”
“...?...是。”
堂上只余下一男一女,二人对视良久,却一言不发。
“在下是杀了你们六个兄弟,但怪就怪他们不光想要钱,还想要我的命,而且我也挂了彩,算扯平了如何——还有,姑娘你若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就要喊人了!”段归忽然后退一步,作出悚然之色大喊。
“你!...?...找我们丐帮到底什么事!”一抹红霞烧上桃腮,半是因为羞臊半是因为气恼。
“我来此想让阁下帮我找一个人——一个重伤垂死的朝廷要犯,红袖招!”段归说着话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慵懒神态,大咧咧地往墙角依靠继续道,“出来吧,司徒靖大人!”
话音刚落,一条人影便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一身破衣罗娑,却难掩他脸上的绝代风华。
时隔数月,平京城里依然遍布着他的通缉榜文,从出入禁宫风流倜傥的侍郎大人到如今只能徘徊于城外流民街的过街老鼠——直到今天他还是恍如做了一场梦。
跳进沟渠之后他险些被那刺鼻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好在伤口的剧痛让他保持了清醒,否则他就会是另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浮尸。
细细回想那几天里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捉住了某些蛛丝马迹——他被设计了,在那个人的大局里,要死的不止符宝郎、罗恒,也包括他这个人畜无害的闲散之徒。
原来左右逢源也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平安无事。
好在他这种人无论在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的生存,没过多久,流民营的大锅伙里就多了一个智计百出的白纸扇。
自从这个神秘人物出现,大锅伙在几个月之内就成了这里的第一势力——佛爷门、拐子帮、菜刀门,或被扫灭,或被收服。
“阁下知道的似乎很多...?...”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司徒靖,鹑衣百结依旧难掩他出尘脱俗的俊逸,那种飘然于尘世之外的潇洒气质令一旁的花容月貌都不免黯然失色。
“司徒大人,不是就想这么混完下半辈子吧?”
“...?...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美人在侧——我不想问你是谁,我也没兴趣,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事背后牵连太广,我怕了...?...”
“哦?如果当初害你的人目的并不在于你,而是在那个女人呢?”
“...?...”
“今晚戌时,欢喜天,不见不散!”说完,段归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悠悠说道,“你不去也无所谓——现在这个既年轻,又漂亮...?...往事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都是男人,我理解~”
司徒靖一言不发,目送着段归充满嘲讽的背影,忽然就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怅然若失。
“你的事,我从来不问,但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可是现在麻烦找上门了——说说吧?”
“...?...我就是城里通缉在逃的黄门侍郎司徒靖——或者说,采花贼红袖招。”
“你?哼~别逗了,你若是采花贼,我这双招子就是瞎的!”
“你不信?”
“当然!你这张脸还需要去采花?门口写张告示,怕不是每天都有姑娘提着花红酒礼上门吧?”
“那你肯定是每天头一个上门的...?...”
“滚~说正经的呢!”
“...?....我至今也想不通是谁要布这么大的一个局去陷害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这背后的暗流越是汹涌...?...”
“她...?...对你重要么?”她走过来,缓缓坐到他的腿上,两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她是最有可能陷害我的那个人...?...可是,刚才这个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那她的处境恐怕比我当日更危险...?...那些年,也多亏了她的恩荫庇护...?...”司徒靖的手很自然地摆上了她的腰。
“那我呢?”
“你不一样,从你把我捞起来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了。”
“行,冲你没编瞎话糊弄我——今晚老娘陪你去,管他龙潭虎穴,老娘陪你一起闯!”
“...?...你不问问她是谁么?”
“谁?总不至于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吧?”
“...?...”
“...?...真是啊?!嘶~可以啊!行!不愧是我褚竞雄看上的爷们儿~!!嘶~不过她那个岁数你这个年纪...?...”
“商量个事儿...?...咱能改个名字么,弄得我这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令尊到底怎么想的...?...”
“滚!!”
司徒靖深情款款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多情之人不一定是登徒浪子,只不过是情深无归处,只得遍相思罢了。
...?...
每到夜幕降临,欢喜天就会开始灯火通明——白天这里甚是萧条,每到了晚上便浓妆艳抹换上一幅风情万种的婀娜。
“呦~赵大爷,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呦~赵大爷,你跟我说的可是从来没来过~”
“咳咳,老板...?...自重...?...”
“重什么重,到这儿来没有重的,都轻得很——轻浮得很~”段归一手搭上姑娘裸露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听说你们这新来了几位东岛佳丽,给我们安排一下吧?”
“放心放心,二位爷里边请~”本来她对不修边幅的段归是一脸的厌弃,但无意中看到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叠银票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走吧?赵大爷~”段归左拥右抱地自顾自往里走,突然回头装腔作势地对着赵复抛了个媚眼。
段归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大门口几乎所有的目光——而赵复羞惭地无以复加,低着头溜着边儿就像一条黄花鱼。
即便是在这风花雪月之地,也没见过他这么寡廉鲜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