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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流云驻足于光华门前,远方楼阁隐连霄汉,眼前斗拱似接云桥,巍巍红墙耸然天地之间,直欲上穷碧落下饮黄泉。
几天前这里还是尸横遍地的炼狱杀场,如今污秽不见,俨然又是雄浑壮美、威严典雅的天上玉京。
天子再次召他入宫,并明旨要他带同名声赫赫的锋镝一起面圣,这份恩宠令他内心窃喜之中浮起一丝忧虑——吕奕以先登死士戡乱的行为虽然表明了自己忠心可昭日月,但只知有吕而不知有季的虎狼之师越是精锐,天子便越是寝食难安。
四灵卫互相制衡,这是祖制亦是国法,更是帝王、后宫和臣子都不可逾越的雷池,朝廷各方势力亦因此得以维持均势。
但是先登营的崛起令这均势荡然无存,宫变之时,区区不足千人便足以威慑禁廷的骁勇令满朝文武无不悚然。
想要组建一支可与之匹敌的骁锐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载,更需连年的征战以资磨砺,而如今除了江东的吴国,哪里还有可堪匹敌的对手?更何况再等二三十年,无人制衡的吕家会膨胀到何种地步谁也无法断言。
天子需要一只可以抗衡吕氏又没有根基的力量,所以他慕流云是最好的选择,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但是慕流云也很明白,成为天子座下鹰犬固然意味着飞黄腾达,但同时也意味着再难以隐于波涛之下,从此以后他便是天子用以征伐四方的钩戟长铩,不仅要面对敌人的明枪暗箭,更需提防主人的鸟尽弓藏。
“你在担心什么?”沈稷紧跟在侧,慕流云满面的阴霾他自然尽收于眼底。
“呵呵,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慕流云苦笑一声后迈步上前,递了请安折后自陈身份,守门的羽林军得知是炙手可热的扬州刺史后都点头哈腰地极尽谄媚。
羽林卫随淳于彦谋反一事虽未公诸于天下,但近些日子新任的卫尉将几名余镇同手下的亲信远调的远调,罢免的罢免,典刑司更是借故杖杀了数十人,无一不是当初淳于彦的亲支近派。
风波虽已平息,但羽林卫中人人自危,无不想找棵大树遮遮风雨。
羽林军拿了折子便急急前去通禀——即便是皇帝召见,奉诏而来的时候也要上折请安,这也是新添的规矩。
不多时他便和另一人匆匆而回,沈稷很熟悉那个有些矫揉的步态,在弋阳之时他曾经尾随其后好久。
聂羽襄荣升典刑司提督太监,品级堪比九卿之一的卫尉,可论实权显然更在其之上——典刑司数百旗官均可自由出入平京各个衙门以及京师驻军,名义是替天子安抚臣工实则是监视督查,天子驾前的卫尉和羽林卫更是早已被其纳入掌控。
即便已权倾朝野,可他的神态步履却一如往昔,尽显不输于女儿身的妩媚——宦官之中阴阳颠倒者比比皆是,却往往令人作呕,如他一般风华明艳者堪称绝无仅有。
只因聂羽襄本来就长得秀气,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即便是比之后宫佳丽也不遑多让,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学着薄施粉黛描眉画鬓,更浅浅地搽了一抹胭脂在唇边,纱冠之下三尺云鬟轻轻摇曳如飞雾流烟,其下莹白如玉的脖颈衬以一身殷红的直裰,更显得转侧绮靡,顾盼娇妍。
明明是男子的装扮却偏偏一身女儿的妩媚,混杂而成的是迥异于殊俗的妖娆冶艳,更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
“慕大人,陛下等你多时,请随奴婢来。”聂羽襄略一揖手便转身引路,回眸一笑的背影,当即令那几个宫门守卫魂飞天外如醉如痴。
慕流云紧随其后却毫不见异色,毕竟汐瑗那样天姿国色都吸引不了他,更何况眼前这个非男非女的异类。
沈稷的眼中却全然没有聂羽襄的影子,那一袭红衣恍惚间由官服变了寻常的女装,那妖娆的步态令他不由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缕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惜红对于他而言就像一根没入心房的刺,看起来好像已是过眼云烟,但只需一缕微风牵动便是一阵痛入骨髓。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一路前行,宽广的汉白玉步道上若是仔细看的话其实还是能发现一些已经干涸的血痕。
沈稷的冷峻令人望而生畏,他脸上的飞鹰更让他多了一层莫测的神秘,四周经过的宫娥太监不住地侧目,继而三五成群地望着他窃窃私语。
聂羽襄也对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人产生了好奇,忍不住频频地回顾——初入皇宫的人要么不住地四下环顾,即便知道这会罪犯欺君也难以自控。
要么便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哪怕面前是高墙假山也懵然不知。
他不知道沈稷天性如此,事不关己便置若罔闻。
一路穿宫过院走了许久,一条仅供两人并排的廊桥悄然映入眼帘,如同一条素绦般连接着他们身后的龙门轩和远处的湖心礁岛。
粼粼碧波勾玉带,熠熠金水绕青螺。
“慕爱卿来了,坐吧,嗯,吴人进献的异邦葡萄酒,比起神州的佳酿别有一番滋味,尝尝~”季炀明左手举着一樽酒色鲜艳如血的水晶杯,右手伸出一指点向自己身旁空置已久的座位——只不过慕流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注目于摇曳波光的雅兴,沉醉其中的目光并未因此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臣扬州刺史慕流云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慕流云屈膝于一旁,他当然不敢真的就此坐下,不光如此,此时即便是擅自起身都是死罪。
“这里并非前朝,你我虽分属君臣...?...不过在这玄武湖上却不必拘礼,朕赐你坐,坐就是了~”天子挥挥手,意思是允许他起身,随后再次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慕流云只能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一点点凳子的边沿——这一次若再不奉命便形同抗旨,他自然明白谦卑也该适度的道理。
“这位,便是你手下的锋镝?”
“回陛下,他叫沈稷,正是微臣月前才招募于麾下的新兵。”沈稷一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着头如同一尊雕塑。
“新兵?区区一个新兵就能从两千多人之中脱颖而出得你垂青,想必定是有过人之处吧?”季炀明浅酌一口杯中酒,缓缓说出了一句令沈稷惊讶不已的话——弋阳锋镝之数连当地人都难已知悉,千里之外的天子居然了如指掌。
“臣知罪,求陛下降罪!”慕流云再次跪倒伏地叩首,惊慌和恐惧都恰到好处。
“罢了,朕若是有心治罪,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来这里么?平身吧~”天子微微一笑,终于侧目看了看跪着的两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沈稷脸上的金鹰端详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你知道朕今天为何叫你来,朕也知道你心中所想——妾嬖于内廷,臣凌于宫室,宵小贼于内,寇仇窥于边,谄谗阿谀之辈充塞于殿陛,是以万民倒悬社稷累卵...?...好一篇《五蠹论》,时至今日,朕每每想起依旧不寒而栗。”
“陛下...?...”慕流云难掩惊讶之色——他此文做于十年之前,而当年天子应该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没错,当年爱卿初做此文时,朕便将之默记于心...?...朕曾发过誓,终有一日要让你这样的俊才得以一展抱负——若朝野皆是淳于孚或者余镇同那样的庸才,这社稷何止危如累卵!”
“陛下...?...圣明!”慕流云再次屈膝叩拜,而这一次他似乎是真的有些感动以至于肩头不住地颤抖。
“坐吧,过犹不及,再如此便显得假了——言归正传,朕要你扩充锋镝以制衡先登,需要多久?”
“一年募齐,三年成军!”
“朕一共只能给你两年——两年之后,朕要看到一支逐风掣电战无不胜的轻骑!”
“臣必不辱命!”
“很好,朕相信你言出必行——不过,朕还需要考教一下他们的实力,毕竟那些先登可是个个以一当十。”
“你是叫沈稷对吧?看到下面那个人了么?他叫乌瀚思,是宫中的第一高手,这亭子距离他大概两百多步,虽然稍显远了些,不过你占了居高临下之利——朕要你就在这里开弓,若是射中他,朕便下旨授予锋镝营征募之权...?...若你一箭不中,那么他便会回敬一招,届时你若挡得住便一切如旧,若是挡不住...?...”
“草民沈稷遵旨!”
“白身?好!射中了,朕立即授你官职!”季炀明一笑,伸手指了指一旁忧心忡忡的慕流云。
沈稷双手接过聂羽襄递过来的雕弓羽箭——弓身非铁非木,色泽黝黑发亮,质地却如金玉一般触手生寒;弓弦也如墨染一般暗沉,但细看之下却如有点点星光布洒其中,摸起来柔韧的动物筋腱之中隐隐裹挟着丝丝缕缕金属的锋芒,沈稷暗运臂力,一拉之下立时惊觉此弓之硬远胜于锋镝营常用的三石。
“弓臂乃是海外灵犀角所制,再以鹿筋绞缠乌金线做成弓弦,不多不少正好五石——两百步的射程,它足以胜任。”聂羽襄的一颦一笑令人难以置信他也曾是男儿身——沈稷无意中碰到了其修长莹润的指尖,他便急忙抽回双手,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初识风月的窈窕闺秀。
“沈稷,还不向陛下谢罪——陛下,锋镝所用之弓皆为三石,而且他初入锋镝连开三石弓都勉强,这把九霄云霆实在是...?...”久经沙场的慕流云怎么会不知道九霄云霆弓的威名——它曾是震慑幽并冀凉四州的神兵,昔日单骑夺臧城的名将李沉渊便是因持此弓走马城下一箭射死了守将而名扬天下。
“怎么,慕爱卿怕折了面子?”季炀明微微一笑,将手中水晶樽递给侍候在侧的聂羽襄,起身从眉头紧蹙的沈稷手中接过九霄云霆弓,接着脸色陡然一变,“开!”
霎时间,弓开如满月。
“朕自问只能开弓却无能中的——俗话说神兵予烈士,宝马配英雄,你若是能射中亭下之人,这神兵便归你了!”他缓缓放松弓弦,然后随手扔给了沈稷,又从聂羽襄手中接过水晶樽将仅剩的美酒一饮而尽,“朕决不食言!”
“谢主隆恩!”
沈稷这次不再犹豫,他缓缓拉开了弓又缓缓合上,亭中包括慕流云在内无不咋舌——若要以爆发力来开五石弓,对于任何一个武夫来说或许都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但要以缓劲开弓,却非常人力所能及。
“请陛下赐箭。”
“沈稷!不得无礼!”慕流云厉声呵斥道,不是因为怕他失手以致扩军之事成为泡影,而是担心他若真的冒犯天威射出这一箭,他的小命也就到头了——毕竟假山下的乌瀚思是天子最倚重的近臣之一。
“无妨无妨,慕爱卿多虑了,朕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论罪——羽襄,赐箭!”
令旗一挥,再无转圜的余地,此刻起生死由命。
山下,乌瀚思负手立于桥上,两眼毫不避讳地紧盯着亭中的箭手;山上,沈稷弓如满月,三棱箭簇直指乌瀚思的肩井穴,两人相距数十丈,互相之间本应难以辨认分毫——偏偏在二人眼中对方都是纤毫毕现,犹如近在咫尺。
沈稷缓缓闭上双眼,即便是五石弓,要在这个距离上保持精准也实非易事,更何况他前一次开弓已经几乎耗尽了气力。
他强行稳住自己已经开始颤抖的手,呼吸吐纳之间调整着两臂的每一分肌肉,虽然目不能视,但心却通明——漆黑的灵台之中先是射出一线曙光,接着刹那间混沌便化作浩瀚星河,流离无依的阴影渐渐汇聚于他面前,缓缓地凝聚成一个人形峨冠博带负手而立,不是乌瀚思又是谁?
再睁开眼的同时,劲风夹杂着宛如哭嚎的鸣啸破空而去。
箭势如蛟出海又似虬翻江,席卷着暴烈的风云弥漫着无边的血腥直奔乌瀚思右肩——那里曾在几天前被段归重伤。
近百丈之远却不过区区一息之间,转眼箭簇便已刺破乌瀚思的衣衫直抵肌肤——只是再难寸进。
因为势如奔雷的一箭已经被乌瀚思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紧接着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忽然间就如扑食的怪蟒一样游弋而来。
八尺有余的身躯飘逸着一身袍带,循着嶙峋突兀的山石自下而上——踏足一步便飞身数尺,腾跃两步就欺近三丈。
就在沈稷错愕之间,他已经飞进了足以一击毙命的范围之内。
一点寒芒从他手中疾射而出——那是被乌瀚思折断的三棱箭簇,以他的武功从这个距离掷出足以分金断玉。
沈稷兀自岿然不动,好像已经被乌瀚思卓绝的轻功吓得魂不附体——几天前在擂台下旁观他与段归生死相搏时更多的是惊愕,而此时直面其人则是惊惧。
如同麋鹿之遇猛虎时出于本能的战栗。
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生死之间沈稷本能地摸向了后腰,双刀一并,鹣鲽立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划出一弯凄凉如九幽黄泉的月光。
乌瀚思若是侧身躲避,便可能失足跌下假山——上下高低近二十丈,一步踏错非死即残。
所以他只有迎着鹣鲽的刀锋跃进凉亭。
刀锋与箭簇同时命中,沈稷仰倒在地,肩头已被洞穿。
乌瀚思落地之后便捂着自己的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涌出鲜血。
不知是手下留情还是闪避及时,总之两人伤势都不致命。
“精彩!精彩!瀚思,如何?”季炀明先是抚掌大笑,紧接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似乎眼前的血腥是最好的酒肴。
“天资过人,勇猛果敢,疏于修炼,妇人之仁。”乌瀚思十二个字就将沈稷剖析地淋漓尽致。
“我习武尚不足一年...?...三载之后...?...未必输给你!”沈稷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面色转眼便是苍白如纸,可颤抖的唇齿间却依然铁骨铮铮,“更何况刚才若是以命相拼,你早已身首异处!”
“好好好!锋镝果然名不虚传,朕言出必行,即日起锋镝营授予征募之权,一应仪制比照先登——这把九霄云霆也归你了,瀚思,带上他去太医院吧。”
“微臣属下不知轻重,求陛下赎罪...?...”
“呵呵,爱卿言重了——军人就该有一腔血勇,何罪之有?”
沈稷终于忍耐到了有人来搀扶他,直起身形的一瞬间他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嗯,伤势不重,老夫给他上点金疮药,一会就该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他从鬼门关叫了回来,声音很慈祥,但却饱含不容置喙的威严。
恍惚间沈稷回到了弋阳窝棚寨,板房里婉儿正煮着粥,佟林面前是慈眉善目的孙二爷在装模作样地替他诊脉——婉儿的嘴撅的老高,因为孙二爷开了快十副药都治不好师父的病。
不对,师父已经死了,婉儿在弋阳,这里是平京的皇宫。
可是孙二爷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醒了?小子,多日不见大有长进啊!敢跟小乌动手了?”是孙二爷,也是一线牵的更夫长孙劫,此刻他正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坐在沈稷身边,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个名满天下的杀手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皇宫里,而且一身官服。
“老夫本就是悬壶济世的大夫,不过是年轻时行差踏错走了邪路,年纪大了再回来治病救人有什么不对——在弋阳时我可从没骗过你们,老夫真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国手,更是这大内太医院的吏目。”提及自己的身份他似乎极为自豪,吏目一职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不像个区区九品的小医官。
长孙劫像是看着到手的猎物一样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沈稷,进而得寸进尺地捏起了他全身的骨节——沈稷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显然已经着了长孙劫的道。
“不错,不错,骨骼精奇犹在小乌之上,老夫没看走眼!”老人喜笑颜开,一脸堆叠的褶子恐怕挤得死十几只苍蝇。
“小子,佟林那小子的事情我知道了,你现在有两条路,”长孙劫忽然就笑容不再一脸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锋利,直刺沈稷的心房,“第一是拜我为师...?...第二么,老夫身份已露,只好在这儿送你归西了~”
“放心,你不会有任何痛苦——老夫一生行医,总还是有几分慈悲心肠的。”说话间他又是一脸的和蔼,慈眉善目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正在以死要挟对方的冷血屠夫。
沈稽无言以对,确实,最好的伪装便是在最热闹的地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最普通的过客——谁能想到谈笑间便尸横遍野的一线牵更夫,竟然会终身屈就大内太医院做个区区的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