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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少禽这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不是因为山阴的事务有多繁杂,实际上几百年来的约定俗成已经深入了这座城的方方面面,无论谁当这个太守甚至有没有人来当这个太守,一切也都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问题说到底还是出在了钱上。
就在半个多月前,吴国人的江防忽然间就后撤了近百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随即跃信商号高调宣布迁址,将原本位于山阴的扬州总号搬去了据说马上要扩建港口以利航运的弋阳。
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旦弋阳港建成,山阴这湾浅水急的航路便如形同虚设。
所以短短十几天内,已经有大量的常驻商户跑去抱了弋阳的大腿,甚至于整个扬州都在跃跃欲试——还有一个原因,是新任太守慕清平宣布即日起减税三成,于是山阴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聚宝盆,顷刻间就被大家抛诸脑后。
但仅仅这些也并不足以伤筋动骨,原本山阴的税赋即便砍一半也足以支应所需,水路虽然被朝廷分给了弋阳,但陆路却任谁也无能撼动分毫——真正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柳慎之突然决定,今后三年吕家的冰敬和炭敬要加三成。
税负减半,孝敬却要再加三成,意味着今后三年之内山阴不仅颗粒无收,甚至于连部分开销都要动用府库中的存项。
这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简直是塌天大祸。
解少禽几乎已经看到多年以后那个惨淡萧条的山阴城,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老范,你想到主意了没有?做生意这方面你比我强,眼下这局面若是任其发展,山阴不出五年就会被掏空——姓柳的嘴上说只预支三年后的孝敬,哼,三年后他不再加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就不是生意上的事,这是朝局,你抽身躲懒却要我绞尽脑汁...?...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陛下为表休战诚意此次特意邀吴国使团沿陆路南下一路游历之后,再经弋阳返回江东,同行送使之人正是慕流云...?...不如我们趁此机会与这位新任的刺史大人联络一下...?...”
“你的意思是...?...改换门庭?!你疯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柳的手段有多狠,孙承祖手握两千私兵,硬是连一天都没撑过去就闹了个家破人亡满门尽灭...?...”想起柳慎之,解少禽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张慵懒倦怠却充斥着乖戾的脸——他好像永远在笑,又似乎总是若有所思,一双如鹰狼一样的凶悍眼眸似乎时刻盯着你的死穴,可偏偏那一身崤山崩于前而我自纵酒歌于侧的放浪,却每每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其掉以轻心。
这是一个连外表都要算计别人的狡诈之徒。
解少禽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窗外的寒蝉尚在鸣泣,经历的几天的秋雨连绵后,今日本是个难得的晴天,可屋子的气氛却让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冰,由此蔓延而出的寒气正在冻结他整个人。
而且似乎在他看来,孙家的惨剧只是柳慎之一人所为,与他毫无干系。
“你多虑了,我就算再不谙朝堂之事,也断不会蠢到有这种想法——你我都是别人手指缝里讨食吃的小鱼虾而已,当年惹不起邓彻,如今更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吕奕,但你我毕竟身处扬州,刺史大人这边,该应付的还需应付,更何况我们今时今日恐怕还需要人家赏饭...?...”范猗起身,提起茶壶为自己和解少禽各添了半杯,忽然间,茶壶圆润的曲线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兴趣一样,令他把那只平凡至极的白瓷壶端在手里注目了良久,终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急切的拍了拍一脸愁云的解少禽,“你说陛下令慕流云沿陆路护送,会否另有深意?”
“嗯,你这么一说,这次这送使的行程确是颇为怪诞...?...”解少禽绝不是笨人,否则也难以在孙家和邓彻的眼皮子地下偷天换日,最终坐上了太守的位置。
“陛下诏令天下,吴国使团在逆彦之乱中仗义相助,表面上看确实理所应当,但要知道两国不久之前还在荆溪口血战一场,弋阳那次暴乱,背后似乎也有吴人推波助澜...?...如今内乱方息,陛下却让重臣领着敌国的大队人马穿州过郡招摇过市,且据传日行不过五十里...?...就算现在是友邦,这也未免有些太疏忽了吧?”
“言之有理,当今陛下乃是雄略之主,如此行事确实有悖于常理——莫非陛下是要...?...!”
“嗯...?...不不不,此举若是为了麻痹吴国,陛下就该密令慕流云先行返回扬州整军备战,再另选一个身份足够却无碍大局之人陪同护送,现今这安排,说明在陛下还不打算兵戎相见...?...”
“陛下既无立时开战之意,那对百里涉一众异邦外臣如此恩高义重...?...莫非是离间之计?”
“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管怎么说,等这位刺史大人到达山阴之时,你我只要小心应付竭力襄助,这个人情便到手了,到时不光慕流云,陛下那里你我也可小小记上一功——届时所得恐怕百倍于今日之失,而且姓吕的也说不出什么!”
“就这么定了——走,喝酒去!”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咱们得去法源寺替大祁、小祁给他们全家上香。”
“对对对,你看看我,被这些琐事弄得险些有负他们重托——走吧,顺便给那些因孙家之事而死的无辜者也上炷香...?...”
“哎,应该的...?...”
距离山阴还有不足百里,慕流云一路都走得很不自在,按理说这河山明媚风光无限本来是应该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惜队伍里偏偏有个寸步不离的老不羞在大煞风景——准确的说是沈稷在他左右寸步不离,而那个老不羞在沈稷左右如影随形。
那一日沈稷出去了多半天,回来后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而随他一起回来的就是眼前这个自称孙二的猥琐老头,初时慕流云还以为他就是沈稷忙碌了一天的成果,好在沈稷说明这只是个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就黏上来意图打秋风的老无赖,慕流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更可惜的是,那笔白花花的银子很可能打了水漂——按照一线牵的规矩,如果是因为它们自己的纰漏以致出了差池,那无论成败一文钱也不能收;但人如果找了,主家却临时反悔,那这单活儿干与不干,钱都一文也不能少。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慕流云这边,因为段归偏偏不在使团里,按照百里涉的说法,那个“祝汲”伤势过重,只能在平京继续静养。
百里涉痛惜于“祝汲”的伤势,在他口中这个吴国不世出的将才此后都再难驰骋沙场了,说到动情处甚至略带尴尬地擦了擦干涩的眼角。
而平京传来的消息却是,在他们走后第七天,段归就带着两名亲随大摇大摆地进了吕府的门,之后便去向不明。
显然双方已有默契。
段归既然不在,那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绝不会跟他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使团有任何闪失,都只会是他慕流云居心叵测,破坏两国邦交,蓄意再燃战火。
甚至背后有他人主使。
他只能把一切飞鸽传书报与天子,回信却只得四个字——“顺其自然”。
路边的界碑上隐约可见山阴二字,前方不远处的竹影摇曳之下,一座八角亭中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好像看见了大队人马的旗帜,于是立刻就像蜂群一样涌了过来——若非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他们一身不俗的锦衣,慕流云几乎就要下令戒备了。
“山阴太守解少禽,携本郡士绅恭迎刺史大人及友邦贵使!”解少禽很聪明,他的一礼微妙地错开了百里涉的所在,几乎是正对着白马之上的慕流云施过一礼,之后才微微侧了一下身,让吴国的正使大人恰好避免了难堪。
“解少禽,解大人...?...本官记得你,孙氏作乱之时你还是长史,因献城有功授太守一职——据说,你和孙家还是姻亲?”慕流云逼视着对方,用几乎赤裸裸的挑衅语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了解少禽的疮疤。
“回大人,孙氏作乱,公也;通家之好,私也——下官绝不敢因私而废公!”解少禽直视着慕流云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好!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忠良,难怪太尉大人对阁下赞赏有加,每与本官提及都由衷赞叹——今日之神州,以术取富贵、秉权势者,勿如大人之巧...?...”
“大人谬赞,愧不敢当!”如此折辱解少禽依旧欣然接受,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迟疑。
“那就请大人带路吧?”慕流云高坐鞍上,只是随手递过马鞭,言下之意便是——你,牵马坠蹬!
“是,大人请随下官来!”依旧是恭敬地双手接过,然后一只手揽住了缰绳——众山阴士绅之中已经有人怒形于色,余者也大多面露不悦,唯独解少禽,几乎是喜形于色,好像很乐于接受这份差使。
但他没有注意慕流云身后,一个身着六品武官服制的年轻人,正在怒视着他的后颈,一双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佟林之死,与他解少禽也难脱干系。
一条大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其宽阔足够两辆牛车并驾齐驱,厚重的青石镶嵌出平坦的路面,在曈曈竹影中浑然有如天成,行走其间偶尔可闻林泉叮咚、鸟兽啼鸣,便是将之列为一景也毫不为过。
路至山腰处隐去了端倪,原来是绕道双峰之间的峡谷,再往前山转折而去——如此走势只需数百人扼制谷口,便是千万人也断难攻入。
山阴人以过人的智慧和不懈的耕耘,真正将坦荡通天路和鸿鹄不越关合二为一。
“大人,再往前走便是银屏关,过去便是法源寺,过了寺庙再走二三里便入城了——山阴郡数百年间不曾经历兵连祸结,全赖这前水后关。”
“上一次柳大人的大队人马就是从这里进的城?”
“正是,不瞒大人说——此关不开,仅凭柳大人区区两百兵马想从渡口破城势比登天。”
“哦?那本官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固若金汤的要塞了。”
慕流云翻身下马旁若无人似的迈步前驱,直接将堂堂秩两千石的太守变成了身后牵马坠蹬的杂役。
解少禽身后的其他人,包括百里涉在内也不得不选择了下马,两百余人就这么步行着缓缓前进,眼前不远处已经是耸入云霄的一对绝峰。
“解大人,适才得罪了——关上可有布置?”慕流云和解少禽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和后队拉开了距离,在其他人眼中他的背影还是一副不屑和轻蔑的样子,但语气却和刚才迥然不同。
“大人多虑了,下官如果连这个都不明白,如何做这一郡之守?”解少禽当然明白慕流云甫一见面就主动生事的玄机——无非是提醒他来者不善而已。
“关内的守军我已经减半,沿路的明堡暗哨也基本都撤了,还有一些城防器械也早就藏了起来,他们即便是把这座银屏关都画下来,也是白费功夫。”解少禽微微一笑,心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是把他当成了只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你刚才说,关后是一座寺院?”
“回大人,是法源寺,位于山阴东门和银屏关之间,平日是这一带百姓祈福降香之所,战时么...?...足可屯军千人——今夜就委屈大人和吴国使团下榻于此了。”
“安排得好,百里涉等人我会寸步不离,至于寺外还需要大人多多费心,安排些暗哨。”
“下官明白。”
法源寺同神州大多数寺庙一样,供奉的是源于海外心荼国的绝悔道圣雄摩竭,这个教派有别于世上大多数的宗教,他们相信世界是自然恒存而非由神所创造的,他们主张的修行是“致信、求知、谨行”,而在修行的过程中则需要“戒妄杀、戒诳语、戒偷盗、戒纵欲、戒贪财”,以此追求精神上的圆满和超脱。
或者说,他们的信仰,即是自己的本心。
这理念与神州传承千年的稷墨学宫几乎如出一辙——不信鬼神之说,对于世界本源的探索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所不同的是稷墨学宫注重的是外在的物质探索,而绝悔道更在乎对内在心灵的磨砺。
而随着百年前稷墨学宫的不世天才公输翟用木头造出了飞鸟,一举奠定了求知派在朝野的地位之后,那些传统的鬼神之说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绝悔道所取代,如今大多数只存在于百姓口口相传的敬畏之中。
世上有没有鬼神没人知道,但是人心中一定有,所以有人的地方,便有鬼神。
沈稷的心里现在就有一只恶鬼在蠢蠢欲动——复仇的恶鬼。
斜阳西垂之后,由解少禽和范猗做东,请来了山阴城顶尖酒楼来仪轩最负盛名的庖厨在法源寺内大排筵宴,主宾自然是慕流云和百里涉,沈稷区区一个昭武校尉本来是没资格上座的,但他是慕流云的亲信,待遇自然不同。
锦绣屏川垂日暮,笙箫宴乐羡凡殊。
罗襦半掩丁香玉,醴酪微醺金玉奴。
酒宴之中不仅有醇酒,更缺不了的便是美人,霓裳鸣鸾宴歌舞的酣畅让这里完全没了寺庙应有的法相庄严,浑如俗世浊尘中最冶艳的所在。
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和靡靡之音让比丘们有意退避三舍,然后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通往花花世界的大门。
所以沈稷看着这些所谓的官吏豪强愈发的不顺眼,清净之地尚且如此,红尘俗世可想而知。
他死死盯着对面已经酒酣耳热的解少禽,一只手始终按着后腰上鹣鲽的刀柄——慕清平要他三年不可动用鹣鲽,他一直谨遵教诲,上一次在宫中是下意识地出手,但是今天,若要杀这个人,他必须破一次例。
解少禽再次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沈稷这边,一杯酒在他颤抖的手中洒了足足有多一半,他满脸堆笑,显示着不恰当的谄媚——论品级他比沈稷更高,按理说应该沈稷去敬他的。
“沈校尉...?...本官~呃~本官~本官一定要跟你喝一个!”解少禽一只手按上了沈稷的肩头,硬生生把那只杯子怼到了他的嘴边。
“解大人,我不会喝酒!”沈稷险些抽出鹣鲽,但是他还是攥紧了拳头强忍下了这种冲动。
“不会喝酒?慕大人麾下的锋镝竟然不会喝酒?横行沙场的骁锐竟然不会喝酒?就这一杯!喝完这一杯~我~我告诉你个秘密!”解少禽不依不饶地继续劝着,看样子他是喝多了,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沈稷的耳边,就那么瘫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脸喷着酒气。
沈稷的怒火几乎烧毁了他的理智,偏偏这个时候慕流云也过来了。
“沈稷啊,不要驳了大人的面子,如此良辰美景,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他拍了拍沈稷的另一只肩膀,像是看出了沈稷几近失控的杀意一般话里有话的说道。
“我说了不会喝!就是不会喝!”沈稷突然甩开了解少禽,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就此拂袖而去。
“沈稷!沈稷——解大人,你没事吧,行伍中人,直性子,大人别见怪别见怪,来来来,我敬大人一杯!”慕流云搀起重重摔在地上的解少禽,陪着笑脸递上了一杯酒。
解少禽被这一摔,似乎酒也醒了不少,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所以他双手接过那杯酒满脸笑意地一饮而尽。
四周隐隐有了些嘲笑声——一郡太守又如何?还不是要在刺史大人面前卑躬屈膝。
只不过他们看不到解少禽略微回首时的目光,原本迷醉的双眼里忽然有了些一言难尽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