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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本名康城,吴人败退江东之后建都于此,取再建社稷之意而得名。
其势如崖角孤松,形似鲲鹏振翼,沿岚江南岸绝壁俯视崖下江水滔滔,城只一门,一条大道纵贯其中,外联弛道内通街巷。
出南门不远便有歧路蜿蜒而下至江边水寨,十里外一座皇都镇,一样遍布着辛勤劳碌只求温饱的穷人。
只要崖上城门紧闭,皇都便可立时化做天堑为池、绝壁为城的金汤要塞,崖下水寨攻守兼备,一旦有失也只需断绝入城通路,敌军一样非肋生双翅绝难攻上。
而由陆路攻南门,更需绕道下游八百里外的荆溪口,再转北上沿途攻城拔寨,且不说于路关隘险阻兵凶战危,更不用提转战千里补给之难,单单是荆溪口南岸的百里蔓桃林,便只需一把火就足以葬送十万大军。
所以建康城内的贵胄高门自得其乐,似乎浑然忘记吴国早非当年的圣朝,而是已沦为了偏安一隅的下邦。
这里的奢靡享乐之风比平京更甚,只因这里的公卿贵胄们在这方面的家学渊源比平京城里的周人更为深远。
百里涉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不少朝臣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而他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这些人更是哑口无言,只能任由此事就此作罢——而当段归堂而皇之地迈步进殿时,那些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恨不得生吞了他。
段归年过而立终于得以封王建府,可惜代价却是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兵权终于旁落他人,如今他彻底成了健康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王爷。
虽然权势不在,但富贵却远胜从前,过去除了戎装便再无余服的他如今也锦衣华服玉带缠身,鸽子蛋大小的翡翠镶上了靴子,龙眼一般的宝石也带上了十指——只是因为新府邸在建,他便受人之邀,顺理成章住进了一个谁都不敢贸然造次的地方。
“小皇叔~小皇叔~快快快,跟我走!”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兴冲冲地冲着段归飞奔而来。
他和段归相貌有些许相似,一般的高鼻深目丰额隆准,不过却不同于段归的天然野性,他一张脸反如锥凿锉雕一般精致。
一身放浪不羁的气质隐然有几分段归的风范,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尊贵,更与旁人不同的是,他左眼之中似乎并排生了一对瞳孔。
目生重瞳,人杰之相。
“宣忱啊~你又惹了什么祸了?”段归仰天长叹,一脸愁苦之相,比见到了百里涉和赵复站在一起对他疾言厉色更甚——普天之下可以让他如此束手无策的人,除了眼前的段宣忱之外再无第二个。
段宣忱是当今皇帝的第十四子,因天生异相又聪慧过人本来颇受段耀青睐,一度也曾有立储之意,可惜一来其为庶出且生母仅为宫人,二来因其母产后血崩早逝,以致他自幼疏于管教,不知不觉间竟学了一身颇似段归的顽劣,有鉴于此,段耀也渐渐绝了立嗣的念头,但出于宠爱,仍旧将他年纪轻轻便封为了亲王。
战功赫赫的段归也不过才刚刚受封郡王,所以他正好借口教授武艺赖在晋王府,倒也没人敢上门寻衅。
“不是不是,小皇叔,今天琅嬛阁里据说来了新鲜东西,满建康的人都在往那里拥——你只要陪我去,今天一应花费都算我的!”段宣忱满眼期待地拽起段归的衣袖就往外跑,丝毫不顾及刚才还瘫在塌上享受着的琅琊王根本来不及穿鞋。
“你等等!我的靴子!”
琅嬛阁可以说是整个神州最寒酸也最富有的商号,寒酸是因为它就只有建康城里这区区一间别无分号;富有是因为它不仅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更是有一些旁人无法企及的途径去获取各种奇珍异宝以牟利——而且,它是稷墨学宫唯一的掮客,那些巧夺天工又诡秘莫测的锋锐或者精妙绝伦且独具匠心的巧思,除此以外便再无他处可以觅得。
琅嬛阁不问出身不论贵贱,任何人只要交得起一万两的保金都可以入场,而这些钱可以抵扣货款却概不退还,也就是说,无论你进去买不买东西,这一万两都已经花了。
但他们还有个规矩,就是不接待单身前来且年不及冠的孩子,以免他私自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商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纨绔子弟的背后,往往都是纨绔且霸道的父母。
所以段宣忱只好拉上段归一起,虽然他自认是个大人,可略显水嫩的脸唇边幼细的绒毛显然掩饰不了他的年龄。
两人甚至等不及套车备轿,堂堂一位亲王就那么仪容不整地拉着一位郡王,散发赤足扬尘舞蹈往珠玉市方向狂奔。
褚竞雄连日来眼花缭乱,每日都拽着司徒靖陪她流连于瓦舍酒肆和货栈布庄,前所未见的繁华豪奢终于令她心中女性的那一部分得以甦醒——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的花费都是出自段归的口袋而非他们自己的腰包,于是乎在平京时连看看都颇觉奢侈的那些金珠玛瑙翡翠碧玺,连日来已经买了不知多少。
“晋王?琅琊王?你们这是?”司徒靖揉揉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胸口,抬眼才发现被自己撞到在地的人竟然是段宣忱。
褚竞雄见此狼狈之状不由掩嘴嫣然一笑,霎时柳眉星眼粉面桃腮说不出地妖娆——来到建康没几日,见识过了那些大家闺秀豪门贵妇的行止,她终于渐渐有了点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和司徒靖虽然已经和段归结识了有些日子,在晋王府里也住了已近月余,但对于这叔侄俩颠三倒四的做派依旧咋舌不已——然而建康的百姓对这二位的孟浪无状早已见怪不怪,过路行人看清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小公子是段宣忱时,均是一脸漠然随即各行其是,好像这已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
当年段归还在建康之时便有“花花太岁”的恶名,而段宣忱不知何时也得了个“小太岁”的雅号。
“司徒先生?褚姑娘?正好,你们也一起来!快!快!”说话间小太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待说清楚去哪就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段归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段耀的儿子如此投缘,按理说文宗皇帝违背诺言,把本该属于他的皇位传给了自己那个沉稳有余却略显仁弱的儿子段耀,而段宣忱又是段耀最为宠爱的幼子,即便不恨之入骨也断不该如此亲近才是。
可世事无常,段宣忱除了相貌与段耀小时候几乎如出一辙外,脾气秉性却活脱脱是当年顽劣不堪的段归——也许是因为都经历过缺乏母爱的童年,也同样被那些有志于大位者视如钉刺,这些经历让这两叔侄多年来俨然已成忘年之交。
好在琅嬛阁已离得不远,三个人没几步就追上了前面不知何时已经跑丢了束发冠,披散了一头长发的段宣忱。
“你们不知道孤是谁么!别说孤带了人来,就算是孤要自己进,你们这规矩能奈我何?!”段宣忱几乎是在咆哮,只不过散乱的发髻和凌乱的衣冠实在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晋王殿下,您恕罪,本号的规矩,没有保金免进,年不及冠免进,如今您这...?...”门卫显然认识他,但规矩不可为一人而破,否则以后再无规矩可言。
“小皇叔!小皇叔!这儿呢——看见了么,那是琅琊王,看你们敢不敢拦挡!”说罢他快步迎上段归,伸了一只手到他面前急道,“皇叔~快借我一万两!回去就还你!出来得急,忘带钱了...?...”段宣忱虽然顽劣,但是也和当年的段归一样绝不行仗势欺人之事,甚至时常有为百姓出头打抱不平的举动,所以这位放浪乖张的小王爷虽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在建康城内却薄有侠名。
“你看,我是被你从卧榻上拽下来的,你没带钱,我又怎么会有?”他转头看了一眼司徒靖,不等对方出声就拗回了目光将那个想法抛诸于脑后,“至于他们俩,吃我的,花我的,兜里能找出二两银子都算我有眼无珠!”说罢摊了摊手,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一脸的苦涩,“走吧,回家取钱~”
“晋王?琅琊王?”段归寻声转身,愁眉当即展开成了笑脸——更开心的是段宣忱,他眼中烁烁放光简直好像看到了一座被四人抬着的金山,对方一步刚刚迈出,他就一步抢到了轿厢面前平伸双手鞠了一躬。
“侍郎大人~行行好吧~快借我一万两——两个王爷出门身上连一万两都凑不出,传出去有辱国体啊!”狐梦岩岩看着眼前不住躬身作揖与乞丐一般无二的段宣忱,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他不知道是该先打赏还是该先行君臣之礼。
出身名门,身居户部侍郎的他绝对可以算得上富庶,而且他平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美酒二是书画,今日来此所为的便是当年张頫手书的《雪松狂吟帖》。
“这...?...臣户部侍郎狐梦岩叩见晋王殿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君臣之礼不可废,于是急忙跪倒叩首。
“免了免了,平身吧——狐侍郎,快快快~钱~钱~”段宣忱急不可待地抖落着双手。
“参见琅琊王殿下。”狐梦岩起身之后又对段归躬身揖手施过一礼,却见这堂堂郡王也是搓着两只手一脸的期待。
“...?...呃,二位殿下,下官就只带了五万的银票...?...您看这不是——哎,琅琊王殿下!”拿出银票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那张银票一眨眼就飞到了段归的手里。
“侍郎大人,劳您驾去孤府上提二十万的银票,您六我四,孤就和皇叔先进去了~”段归把其中四张递给门卫,换了四个质如凝脂、白若无暇、菁华内蕴的腰牌,其上隐约可见不同的编号,表面却既无刻痕更不见孔隙,非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这些字号竟是直接雕刻在小小的玉牌内部——段宣忱想要拿出个信物,然而在周身摸索半天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当街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扔给了哭笑不得的狐梦岩后衣衫不整翩然而去。
只是跑跑腿便有七万两进账,饶是狐梦岩也难免露出喜色。
琅嬛阁这个名字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从外面看它像极了一座上下两层二十丈见方的酒楼,不过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大门里正对着的是一道宽足一丈的阶梯,两旁花灯锦簇一路延伸通向地下——楼上那些房间,不过是供临时休息饮茶的客房罢了。
沿着阶梯一路回转向下,约两三百步后便是真正的琅嬛阁,一块近两丈高的黢黑巨石上书洞天二字耸立在门前,其后便是三十丈方圆四周遍布着百余个雅间的唱卖场。
入场宾客虽匿名却依然隐约可见贫富贵贱,有人身入雅间,也有人屈居散座,但无论散座雅间都放着一本记载着货物明细的名录。
“这不就是个唱卖之所?和我们流民营的货场也差不多么...?...”褚竞雄靠在司徒靖的怀里随手翻着目录,不一会就对此嗤之以鼻——目录上每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但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因为其中大多都是男人感兴趣的珍玩古器神兵宝甲之类。
“呵呵,入门便要一万两的地方,怎么会只卖这些?真正的好东西,是最后出场的奇货,全场之中,只有台上的司仪才知道是什么,那些东西有的看一眼都是毕生的福分,也有些不过是鱼目混珠巧夺天工的赝品,在场的人中不少只是冲着奇货而来,却只有到了最后,才知道自己这一万两花得是否值得。”
“这不是明抢么!”
“嘿嘿,说是抢也不错,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自愿被抢的,你知道琅嬛阁卖出过什么的话,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小皇叔,你来告诉她?”
段归闻言一笑,伸手摸了摸段宣忱的脑袋,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后幽幽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学的灭生六道残本就是从这里买的,还有那位吕太尉的家传神兵,也是当年从这里出去的——哦,还有,周国现在已经逐步列装边军的耀世莲华,也曾是这里的卖品...?...”
司徒靖闻言一惊,原来这里卖的不仅仅是权贵们的声色犬马,还有沙场征伐、血染河山。
“诸位,在下是本间雅间的侍应,现在为四位讲解一下琅嬛阁的唱卖规则——小号共设有一百零八个雅间,每个雅间算作一个名额,每个名额对这本名录上记载的货物都有五次出价权,每一件货品竞拍五轮之后,若还有出价相同者,则由司仪抽签选出中标的贵宾,而名录上的这些货品,我琅嬛阁担保必定是真品无疑,如有作假造赝,琅嬛阁十倍赔偿。”
进来的男子身上脸上都笼罩着黑纱,声音中气十足显然有着不弱的武功。
“而目录上没有的奇货,待司仪介绍完毕之后,诸位则可以任意竞价,不过奇货自然有奇货的规矩——货品无底价,价值几何全凭诸位自愿,而且我琅嬛阁也不保证那东西的真伪优劣,若是无人出价的货物,我们会将其中的珍品载入下一期唱卖的目录,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来,每次都要说一遍,烦死了~”
“那好,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报价,报价完毕请拉一下这个铃铛招呼在下即可,各位,请~”黑衣人躬身倒退而出,不一会便有少女端着茶点鲜果鱼贯而入——茶是上等的赴云霄,各色点心甚至比之皇宫大内也不遑多让,果品更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异数又或者海外异国的珍奇,仅这一桌饮馔,在外面随便一家酒楼也绝不会少于一百两。
“宣忱,你说的稀罕物,究竟是什么?”
“是啊,在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晋王殿下你如此看重?”
“这个...?...孤也不知道,只是街面儿上的朋友说这一场有尖儿货...?...”
“哎!靖郎,你看这个东西,怎么和你的袖里乾坤这么像?”百无聊赖的褚竞雄再次拿起目录翻了起来,最后几页中有一件东西令她眼前一亮——图谱显然是丹青圣手所为,点点笔墨勾勒之下纤毫毕现的是一个和袖里乾坤形制几乎一般无二的精巧暗器,只不过小指粗的柔索换成了极锋锐的钢丝,前端的乾坤锥也被换成了长近三寸,且带有精巧机簧倒钩的钢钉。
“百转情丝...?...”司徒靖看着目录上注释喃喃自语道。
“哦?我记得这东西应该是那个百病缠身祁玦的兵器吧?”祁玦和祁环的凶名在不到一年内便响彻江东,除了因为他们从不失手的佳绩,更因为他们来到江东后不久,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取了江东双璧中随风舞屈璟的脑袋和撼金汤屈瑜的四肢。
同为血脉骨肉,皆是至亲同胞,两对兄弟本是南北齐名,可有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所谓江东双璧在祁家哥俩儿的手下连三招都没有撑过。
而现在,祁玦的兵器被人拍卖,意味着他失手被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