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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幽幽,那萧天阁之中才是出来一个倩影,看那身形,自然是朱樱了,只是她竟是拿了一块半透的丝巾,把整张脸都盖住了。
“走吧……”
声音有些沙哑,阿祖自是知道这里不是交谈的地方,却是跟了朱樱辗转。
兜兜转转许久,终是寻了一处无人的凉亭,才坐下来。
“你要成亲了,竟是还能随意出闺房?”
阿祖调笑道,那朱樱却是不想与他嬉闹:“连你也这么觉得?”
摇了摇头,自是不敢去逗她了。
“你带了这丝巾干什么?”
“……”朱樱沉默一会儿,却是只说了一个字。“丑……”
“哦。”阿祖愣了愣,只是应了声,又问。“有多丑,我看看?”
朱樱银牙一咬:“不给。”
阿祖自然是知道朱樱应是太过伤心,才哭花了脸,也哭哑了嗓子,因此带了这丝巾,免得见人难看。
“哦。”
“……”
“……”
两人皆是沉默,许久,朱樱才是开口。
“你说你能帮我,你要怎么帮?”
阿祖想了想,他的帮,其实便是让朱樱宽心——因为文王会反,若是文王反了,朱樱便是不去和亲,也称不上抗旨。
只是,这话该如何说呢……朱樱还不知道文王要反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事比那和亲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若是她生母的事,更是难言了。
踌躇一番,却是看得那朱樱已是收起了丝巾,露了那忧愁的脸。其实倒也不算是很丑,只是眼睛有些红肿了。
和亲啊,让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都失了花容……
“你可曾想自己的娘……”
朱樱一愣,却是不知道阿祖为何说这题外话。讶异之后,却是答了:“想……”
“那你想看看你娘的模样吗?”
朱樱心中一动,看那阿祖已经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想……”
“我见过……”
少女的眼睛瞪大,看了那不像似说谎的阿祖:“在哪?”
“从燕王那里……”阿祖缓缓说道。
“大伯?你见过他?!”朱樱的语气变了,却是惊疑。
阿祖没有顾念她的疑问:“燕王那里有一副人像……那副人像与你极为相似,年岁却是大些……我那时也吓了一跳,以为那画的是你,可是后来燕王跟我说,那是他的亡妻……”
“你是说……可是大伯没有子嗣……”
“那是谣传,我见过他,你也见过他,难道你真的认为他是龙阳之人?”
少年眼中竟是带了坚定,仿佛笃信不疑。
“你若是不信,那你可知道你的娘亲名讳?”
朱樱摇了摇头。她爹从未提起过,而那清明小祭之时,在那墓碑之上,也是无名,只是单单写了文王之妻。
阿祖又是继续说道:“那你知道你大伯母的名讳吗?”
朱樱一顿,思绪延绵——那个名字已经深埋了如此之久,连同皇室的唾弃,与燕王一起归隐在角落里。
两人同时出口,却是异口同声:“殷珠!”
阿祖点点头,又盯着朱樱的脸庞:“而你,叫做朱樱……”
朱樱一震,她竟是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殷珠……朱樱……虽分了轻重音,但其中的声似,不言而喻。
真是如此吗……
大伯母是自己的生母……而大伯,竟是自己的生父……那个一直被皇室不齿的龙阳之人,镇守边关的边疆燕王,竟是自己的生父!
自己竟是一直以龙阳来看待他,虽然不曾疏远,却也从未亲近……
眼中的震惊之色还未消去,却又是染上了一丝悔恨。
“燕王绝非龙阳,可是却被安上了龙阳之名,生生夺走了他的皇权席位……”
“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是在这长林,而不是那边疆王府……那是因为燕王受了某种胁迫,只能委认这龙阳之名,因此他才会让你成为文王的女儿!”
朱樱说不出话,只是听得阿祖继续吐露。
“你有了文王之女的身份,自然不会再受唾弃,可这也让燕王的龙阳之名再无洗脱的可能……我想,他每一次与你见面,都是极想与你相认的吧……”
朱樱又是想起那每次见面,大伯那温顺如水的言语神情,如今看来,那竟是不曾感受过的父爱吗……在文王身上,她感受到了严厉,感受到了慈祥,却从未能够体会到那父爱的感觉……
清泪铺面,朱樱说不出话来,阿祖每一句话,都让她哀愁更甚。
终是叙完,阿祖却是没有顾了朱樱的泪目。
“你不想与他相认吗……”
“想……自然是想……”朱樱出声,沙哑的嗓音带了哭腔。“可是我该如何去说,他的难言之隐,我又如何解决……”
“去找文王,自然一切都明晰了……”
阿祖的话让朱樱转念,终是点了点头。
“可是……就算此事解决,我也还是要和亲……”
阿祖摇了摇头:“你不曾想想因果吗?”
“你父亲不是龙阳,那皇位本该是他的,和亲这等事,应是皇权来立,又怎么轮得到别人来定……你便是不去,也算不得抗旨……”
“可是事已至此,二伯已是皇帝……”朱樱絮絮,却是猛然间意识到了,瞪大了眼。“你是说……”
“文王要反。”四目交接,阿祖却是面不改色。
朱樱看了看四下,万幸是没有人的,拍了拍胸口,刚才的话若是传出去,便是要翻天了。
“你如何知道?”
“你看不出来?文王与那浩帝不和,你以为单单是不忿?”
面前的少年,从辩证到分析,条理明晰,面面俱到,却是面无波澜,好像是在说些家常小事一般,可若是真的听到他说的话,才会感叹风云变幻。
“可是……”
“你若是不信,便还是去问问文王……他既然敬你父亲,又把你视若己出,到了真的瞒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说。”
少年的声音如此平静,让朱樱有些陌生——尽管她与阿祖认识的时日也不多,却是第一次感觉到阿祖的冷静。
冷静到可怕,这又怎么会是一个九岁少年?
无论是那聪明才智,还是这种心境,都让她感到陌生,而奇妙。
“你……真的是五叔请来的雕师……”
朱樱难以置信地问道,却是悄然之间,已是换了称谓。
阿祖摇摇头,叹了口气:“半月一起,我也以为我是个雕师……可直到来了这长林之中,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一枚棋子……”
“棋子……”朱樱喃喃复述,这少年,仿佛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远比他之前讲述的更加神秘。
“是啊,一枚棋子,为了家族利益而生,虽是可以被废弃……”
“我原已经接受了,可一候之前,我又发现,我何止是一枚棋子……我,竟是这叛乱中心的乱流……”
阿祖缓缓讲述,他的眼中,闪烁着洪荒乱流。
“你是说,你要参与这叛乱?”
“并非我要,而是文王要我参与……我来这长林,原本只是为了那童氏雕艺,从没有想过卷入这场纷争……”
“或许你不知道我对童氏雕艺的感情,可是朱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
“若是我退出,我自己会死,那童氏雕艺会覆灭……”
“可若是我参与,叛乱败了,童家作为王企首当其冲,童氏雕艺依旧会覆灭……”
“叛乱胜了,童家会昌盛,可童氏雕艺的未来,犹未可知……”
“如果是你,会怎么选呢?”
朱樱看着眼前的少年,这种抉择,或许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做出来……
“我……我不知道……若是和五叔言明,又会如何……”
阿祖摇摇头:“他当了你十三年的父亲,把你当了亲女儿看待,虽然没有那父女之实,却也不会让你知道他的真面目……”
“真面目……”朱樱品味了这几个字,却是看得阿祖眼中的冷意。
“你真觉得他是个一心为政的贤王?若是如此,那他便不会反了……”
“朱樱,你既然已经信了他是你的五叔而非父亲,那么,若是我要杀他呢?”
“杀”字咬得极重,却是对那文王的入骨之恨。
朱樱眼中惊异,她从这个九岁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冰冷刺骨,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定了定神,却是问道:“因为他以童氏雕艺为威胁,把你卷入这叛乱之中?”
阿祖又是摇头:“这长林宫中,没有那个人敢对你不敬。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郡主,你天生高贵!所有皇室之人,都不用考取功名,不用为生活劳碌,你们生来就是人上之人,只要动动嘴伸伸手,那些被奴隶之人就会围着你们打转。你可能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在这大明之中,每天不知有多少下人因为主人的一句话,便是枉死。”
少年缓缓叙述,说的却是这大明的悲哀,某种意义上来说,从那统治一开始,这种悲哀便是永远刻在了人间。
“你难道不知道文王的行径吗?你也曾说过文王因为什么事情而严惩了谁,处死了谁,可你曾想过那些被惩罚,被处死的人?他们的死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小错,或是一句无心的话,便是遭了横灾!你难道觉得这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吗?”
“你若是知道,那鹿园之中,关押着两百少年,你会如何?”
“你若是知道,那天字宫的大鼎,被烹了一个少年,你又会如何?”
“你若是知道,海公公鞠躬尽瘁,却是被文王赐死……”
“你让我如何不想杀他?”
少年声嘶力竭,瑕疵欲裂。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是最深处的情感。
朱樱双目圆睁,阿祖每一句话,亦是都压在了她心头……
一切之后,便是沉默……
“我们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