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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初。
成都府,宣和门外。
张翊均一路快马加鞭,即使到了途中驿馆也不敢停下休息。胯下的马已经呼哧带喘,自巳初开始从官道到现在跑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想是有近二百里了,马也即将到达体力的极限。不过好在成都府宣和门已经近在咫尺。
回想起这一年多的暗桩生涯,如今终于重返成都府,张翊均只觉昨日之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城门守备看起来早就获知悉怛谋即将率军归降的消息。因此今日的成都府与以往不同,此时的宣和门有重兵把守,外郭城楼上也站满了武侯,百姓出入宣和门亦被严令禁止,城门口摆好了拒马。
城下,一队披甲士卒整齐地列队于官道两侧,黑压压的槊矛中,一面黑龙旌旗高高地竖起,上用楷书清晰地写着“武威”二字。张翊均知道,这是成都府四大折冲府之一的武威军,直属于节度使李德裕调遣,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安史之乱以后,虽然府兵制早已败坏,募兵制取而代之,但是各地藩镇节度使作为传统仍然保留府兵番号,用牙将或藩镇将领节制。只不过其中部队的武卒兵士,全无一点府兵的影子,皆是募兵。
过了数息的工夫,怕是因为身着吐蕃军服,张翊均在距离宣和门还有几十步远的位置,便被为首的将校高声喝止。
“宣和门今日乃军事重地,请绕由大安门入城。”前方的将校身披山文甲,声如洪钟。
张翊均正疑惑,依照计划,此刻宣和门本应有成都府兵接应他才是,这为首的将校演的是哪一出?
“吐蕃蛮子,立时勒马!”见张翊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将校又高声吼道。
张翊均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仍穿着吐蕃戎服,胯下的马匹鞍饰也缠着氆氇,再加上自己先行单骑而来,难免会被误认为是吐蕃骑兵,也难怪会被自己人喝止。
张翊均正欲勒马,却猛然看到那将校手掌一挥,而下一弹指,从城头的方向竟一闪寒光。
箭!?
不及张翊均有所反应,箭矢已直直地刺入了胯下的马脖子,登时血喷如雾。伴随着马的一声痛苦嘶鸣,前蹄已失,为免被压于马下,张翊均双脚急忙抽离马镫,却也因惯性而坠马。
张翊均两眼一黑,而后意识便消散了下去。
未初。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与此同时,在帅府内,李淮深拿着薛元赏和通传交给自己的呈报回到内堂,正想私自拆开,却惊讶地发现李德裕已经醒了,正端坐着听内堂的诸位官员一一向其做着汇报。
李德裕匆匆扫了一眼正堂。
“李植现在何处?”
韦荣拱手道:“回禀李公,李支使自今日辰时起到现在似乎就没出过支使府门,而且也未曾派人称病。是否可以借此机会劾奏他无故怠政?”
李德裕摇着头摆了摆手,显然在维州事还未尘埃落定之时,贸然弹劾藩镇支使是下下策,况且……
“……李植叔父李宗闵在朝中树大根深,又是牛思黯一党的人,贸然劾奏,牵一发而动全身,且有重启党争之险。随他去吧。”
“喏。”
看见李淮深拿着呈报文书出现在内堂房门口,李德裕立刻伸手示意他快进来。李淮深连忙快步趋向前去,向李德裕双手递上呈报。
“李公,方才汉州刺史薛元赏来过,考虑到如今情势特殊,淮深让他先行回驿馆了,这是汉州去年税赋和官道斥候的呈报,还请李公过目。”
李德裕明显在听到薛元赏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不动声色地接过李淮深递来的呈报,却只是将薛元赏的呈报小心地放在一旁。
李德裕撕开了斥候的回报,边看边对所有人平静地说道:“悉怛谋部,已越过唐蕃边境,换上了大唐旌旗。”
这话像是给所有在场的人吃了一枚定心丸,经过近一年的筹划和密谋,还有近一个月的准备,维州归降一事终于要成功了,这下在场诸公晚上回家应该都能睡个好觉了。
在众人都长舒一口气之时,李淮深抢先朝李德裕跪坐叉手恭贺道:“李淮深恭贺节度使。”
其他人也被引得纷纷朝李德裕正襟危坐地道贺。
所有人都清楚,三十年前,南康郡王韦皋通过维州之战,大胜吐蕃,实现了大唐与吐蕃的实力平衡。而如今的维州光复,将是唐军在吐蕃南道插入的一把尖刀,自此全复西川,将只是时间问题。
一向较为冷静的韦荣此时也已经迫不及待:“李公,悉怛谋归降已成定局,是否可整军待发,只待悉怛谋奔成都,即刻出兵入据其城?”
“韦虞侯如此还是过于耽搁了,”李淮深轻轻摇头道:“悉怛谋既已换我大唐旌旗,又尽率其众入西川,维州城空,难生变数。反倒是等待过久,如若吐蕃南道镇守使察觉有变,命相邻州县率军至维州,则……大事坏矣。”
华阳县尉虞藏俭却颇为谨慎,“是否还是等张翊均回奏复命为佳,如今维州城空,不知虚实。况且先前有奏报称翊均已半路单骑先行,如若快马加鞭,想是也快到成都府了,不如……再等一等?”
判官刘瞻也对虞藏俭的意见颇为赞同。
屋内九人纷纷陈抒己见,一时争执不下。总的来看,支持即刻发兵入据维州的,有李淮深等三人;支持暂缓发兵,等待悉怛谋和暗桩回报的占了多数。不过无论如何,争的都是发兵的时间问题,而不是出不出兵。在场众人看向李德裕,等待节度使做最终定夺。
李德裕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问道:“悉怛谋本是维州副使,如若某对维州大小诸事不曾掌握,其曾诛杀维州暗桩司马朱,今其又率众来降,我等该若何?”
李淮深不假思索,“引兵拒之。”
李德裕又缓缓道:“如若某对维州诸事大小略知一二,却不曾派翊均潜藏维州,互通有无,今其杀维州节儿论可莽,率众来降,我等该若何?”
李淮深答得有些犹豫,“疑其有诈?”
“那么如今翊均突然更易先前计划,先行单骑疾驰归来,悉怛谋却依旧照原计划,率众奔成都,我等……又该若何?”
李淮深这下不说话了。李德裕的这番反问,意思很清楚,即使是看似维州谋成,也绝不能疏忽大意,掉以轻心。
“翊均为人素来谨慎,绝不会贸然更改计划,现今我等并不知晓翊均如此行事,究竟是有要事,还是逃离?因此我等只待其回报,确认其平安无虞,维州无恙,再派兵不迟,”李德裕安抚李淮深道,而后又看向虞藏俭,神情严肃地从胡床上站起身来。
在场众人也不约而同,纷纷起身。
“西川节度判官,成都府华阳县尉虞藏俭。”
“喏。”
“着汝暂为行维州刺史,待翊均回报,即领天征、武威军各五百人,将兵入据其城,现即刻去往成都府兵曹,整装待发。届时务必尽心守城,静候消息!”
“喏!”
李德裕看着虞藏俭退出内堂以后,问李淮深道:“武威军已经去接应暗桩了吗?”
“回禀李公,卑职巳时已让卢启派人去宣和门静候了。”
“谁领头的?”
“武威军第二团校尉王裳。”
李德裕略有不解,“为何没派杨综前去?”
李淮深凑了过去,尽力压低声音,趴在李德裕耳边,“卑职正想禀报,牙兵中郎将杨综,可能已经……倒戈牛党了……”
迷糊中,张翊均醒来发现自己还跨坐在马背上,脸贴在浓密的马鬃上面,嘴角也沾了几根。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只觉浑身骨头要散了架一般。张翊均暗暗感受了下全身,发觉除了左额有些隐隐作痛,其余似乎并无大碍。
张翊均这才注意到自己被簇拥在一队骑兵中间,蹄音如雨,领头的骑手身披扎甲,手执“威远”番号军旗。看这街道像是在成都府崇明坊附近,距离节度使府衙还有段距离,看来自己昏迷时间没有很久。
看见张翊均苏醒过来,在他身旁的骑手笑了起来,声音浑厚有力。
“阁下醒了?”
张翊均扭头看去,此人着装并不是寻常士卒,而是身着山文甲,铠甲上缚有青绿袍带以示官品。看上去年纪轻轻不过三十,下巴上的络腮胡又增添了一分成熟,两眼目光深邃,眼神却又让人觉得缺少自信,幞头上没有一点装饰,垂到腰间的胸牌随着胯下马的步伐晃来晃去。
“适才多有得罪,未能认出阁下身份,本只想命弓手虚射一箭以示警告,不曾想竟射中阁下之马,所幸阁下并无大碍,还望恕罪!”
张翊均只是摆摆手。他认出来这人是下令向自己射箭的将校,毕竟他身上的山文甲太容易辨识了。
那人接着问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阁下便是维州暗桩?”
张翊均听了这问话的方式,有那么一丝犹豫地点了点头,毕竟他很少听闻参与维州密谋之人会对他这样直接地称呼为“维州暗桩”,一时有些狐疑。
“敢问将军是?”
那个将军冲张翊均叉手道:“在下杨综,西川节度牙兵中郎将。”
张翊均不记得自己见过杨综,许是自己在维州期间李德裕募集北兵而来的。不过既然杨将军是牙兵中郎将,那么必然也是李德裕的人,想到这里,方才有些心生疑窦的张翊均才稍微有些安心。
“这一年多以来,有劳先生了,维州可不是个好地方。”
“杨将军是李公派来在城门接应的?”张翊均顾不上寒暄,毕竟悉怛谋的部队正在路上,前任暗桩司马朱被杀一事亦急需当面禀告节度使。直觉告诉张翊均,在弄清楚究竟是谁出卖暗桩之前,绝不能贸然出兵占据维州。
将军表情僵硬地笑了笑,闪烁其词,“阁下莫急,这就带您去见李公。”
由于这队骑兵基本上把张翊均围得严严实实,张翊均若不伸直脖子,完全看不清周围的行人,队伍足足堵了有半条路,街上的百姓看见这队骑兵都纷纷主动绕道走。这样的行进方式让张翊均颇为不解,都进入成都府了,难道还怕有人劫自己吗?
骑兵队就这样在热闹的成都府主道上又走了有一刻的工夫,总算在主道右侧不远处看到了高耸的建德坊门,亦是通往牙城的唯一入口。由于建德坊正对着人头攒动的文殊坊,因此一向都有重兵把守坊门,以免闲杂百姓搅扰牙城周遭。
“阁下……前面便是建德坊了。杨某马上就带阁下见李公……不过在此之前……”将军谲诡地笑道,把嘴里嚼烂的薄荷叶朝地上一吐,又朝张翊均身后使了个眼色道:“对不住阁下了。”
张翊均不解杨将军的意思,正欲说什么,只觉后脑勺被猛烈地一击,连带着的便是脑后炸裂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