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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投桃报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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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一刻。

    成都府,碧鸡坊,吟诗楼。

    吟诗楼上便传来阵阵悠扬琴声,奏的是新乐府的杂曲。

    碧鸡坊往来的百姓听了,识得这楼里住的是薛涛薛校书,每逢申初,都会在吟诗楼上对街抚琴,往往都会持续半个时辰。时常有通晓音律的行人路过,难免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

    而今日,琴声却只在一曲终了后戛然而止。

    薛涛微微侧脸,隔着薄纱,望向张翊均,默默地颔首,像是示意张翊均入内同坐。张翊均见状,便行了个礼,拨开轻幔薄纱,脱下靴子,迈了进去。

    薄纱后面的地面上铺满了竹席,张翊均则学着薛涛,相隔案几,席地而坐。

    虽然出身钟鼎世家的张翊均有着天生的傲气,对一风尘女子自然无甚推崇。然而即便如此,他幼时便闻得蜀中才女薛涛的才名,他也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能一睹真容。

    已年过六旬的薛涛,头绾高髻,未饰厄叶,仅有一素银步摇。发丝虽已黑中带白,但是未有粉饰的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出她已年逾花甲。若不知她是薛校书,可能还以为是某个官宦家的四十多岁的贵妇人。即便是现在,也依稀能想见她年轻时候的姿容艳丽,才情出众。张翊均暗暗有些明白,为何当年那么多世家贵胄会对薛涛暗送秋波。

    然而太和五年于薛涛,属实不是什么平和的年份。今岁七月,元稹于武昌暴病过世。月前,自韦皋任西川节度使时候便养在帅府的孔雀,也不在了。薛涛自那时起,便身体欠佳,一日不复一日,不久就搬离了浣花溪,住进这吟诗楼,每日谁也不见。

    薛涛方才的琴声清澈婉转,但是张翊均心中了然,那欢快的曲调,却是元稹二十多年前在成都府写给薛涛的乐府曲。

    张翊均不禁心中感慨,物是人非啊。

    “晚辈久闻薛校书才名,不意今日得见……”张翊均叉手行礼。

    薛涛只是淡淡一笑,面色波澜不惊,只轻声问道:“那先生可知此为何处?”

    张翊均畅然笑道:“成都十六坊,从三楼阳台远望,目尽可见青城山,东北可望见帅府大殿,正北方向文殊坊又热闹非凡。想必此地便是碧鸡坊,而碧鸡坊中能俯瞰全城的楼宇有十来座,但像此楼如此新的,恐怕只有薛校书的吟诗楼了。”

    一番自信的论述下来,即便是薛涛,也不由得被这个刚年过弱冠的年轻人的观察力和推断力所惊讶。

    方才的婢女披着霞帔,给薛涛和张翊均煮好了茶汤,轻轻地摆在两人跟前的案几上。而后又默默地笼起鹅黄轻纱,退了出去。

    “那么……”寒暄过后,张翊均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毕竟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事情紧急,还请薛校书为晚辈解惑,某究竟是如何来此碧鸡坊的?”

    薛涛好似没有听见张翊均的问话,并未作答,一双剪水秋瞳细细地端量着张翊均的脸庞,不知在洞察着什么。须臾后,薛涛才柔声反问:“可否再问先生姓名?”

    “张翊均,京兆万年人。”

    “翊均……”薛涛像是在品味茗茶一般微闭着双眼,喃喃自语,良久而言:“翊均……翊君,不知先生是要翊戴哪位人君呢?”

    张翊均矍然抬眼,虽知这是玩笑,却也被弄得心中一惊。只因有那么一瞬,他的脑海中竟不自觉地闪过了某个人的身影。

    “开个玩笑。”薛涛笑着摆手,又接着道:“先生方才问,是怎么来碧鸡坊的?”

    “正是。”

    “是元赏将先生送来的……”

    “元赏?”张翊均狐疑道:“校书是说……汉州刺史薛元赏?”

    “他是我的族弟,”薛涛莞尔一笑,“只是放下先生以后,他便出坊去了,许是……回官驿了吧。”

    张翊均一时间觉得思绪有些混乱,自己先前随自称杨综的威远军将到文殊坊时,便被击昏过去,之后这一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首先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被送至薛元赏手中的?

    在张翊均暗自思忖的这一二弹指,薛涛也在悄悄地察言观色。即使张翊均极力显得不动声色,在蜀中见过无数官宦来了又走的薛涛,只消一眼,便看出来张翊均的心有疑惑。

    “在先生继续问下去前,先生须向我保证,无论对谁,哪怕是对李德裕,也绝口不能提起我之后所说的每一个人名。”

    张翊均愣住了:“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薛涛点点头重复着,“元赏结交甚广,仕途正刚有起色,我不愿他因我而受到连累。”

    张翊均略一迟疑,若是换了别人,想必会对这白送的讯息来者不拒,欣然答应。然而此刻,不知怎的,薛涛方才的这番话竟让张翊均隐隐有些不安。

    张翊均抬眼凝视着薛涛,眉头微蹙,神色严肃地道:“敢问薛校书,为何要向某透露这些?”

    薛涛似明知故问:“先生是指?”

    张翊均决定不再遮遮掩掩,便正襟危坐,坦言道。

    “诚言相告,晚辈自一开始,便已隐隐察觉校书的异样。彼时只是一丝感觉,然而薛校书同翊均初次谋面,竟有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之意。倒让晚辈觉得……与其说是古怪,不如像是薛校书刻意为之。某想问的是,薛校书如此……究竟意欲何为?”

    薛涛一勾唇角,“先生若是答应我绝口不提,那我又为何要有所保留?”

    张翊均默不作声,薛涛见过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韦皋、高崇文、武元衡、段文昌……数任后来封侯拜相的西川节度使,皆将薛涛奉为座上宾。以薛涛的为人处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对一刚刚谋面之人如此坦诚。这背后定有其他不为张翊均所知的缘由。

    见张翊均仍旧神色肃然,薛涛收起了笑容,凝目相视,敛声道:“薛涛如此,是为了微之……”

    微之,是元稹的字。

    张翊均注意到,尽管薛涛语气平和,但在她道出“微之”二字时,她乌亮的双眸竟好似随之一颤。

    “微之一向身体欠佳,前岁同我信中说他已不堪旅途。李宗闵明知如此,身居宰辅后,党同伐异,仍将他贬至武昌,”薛涛说到此顿了顿,眼帘垂了下去,“微之由此一病不起,月前便……”

    张翊均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薛涛,沉吟半晌,似乎是在等薛涛情绪稍平复,又好似是在仔细揣摩权衡。

    “那晚辈……便答应薛校书之请,之后校书所述,某绝口不提。”

    得到了张翊均的保证,薛涛便浅浅一笑。而令张翊均始料未及的是,薛涛之后的话,却着实让他呼吸一滞。

    薛涛别有深意道:“先生彼时在李支使府上昏迷不醒,而元赏……则是从支使府,用木辂将先生送来的……”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信息量却属实巨大。

    西川节度支使李植,当朝牛党宰相李宗闵的从子。私劫暗桩是重罪,李植如此犯险,目的何在?他又为何要让薛元赏将自己送出?况且,薛元赏身为外州刺史,此刻维州归降在即,他竟在此时来到了成都府,拜见李植,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

    “所以薛校书的意思,便想借翊均之口,将李宗闵从子李植所为告于李德裕,从而在西川拔除牛党的根基?”张翊均若有所思地说,须臾却又蹙眉,微微摇头,“不过……李植树大根深,仅凭私劫暗桩,空口无凭,恐怕扳不倒他吧……”

    “当然,”薛涛微微扬起纤欣的下巴,双目炯炯,“李植此人谲诡多端,此等小事自然连皮毛都伤不到。但是若是我告于先生,元赏之前……似乎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到了一份李植起草的针对李节度的供状,不知是否……可以再添一份筹码?”

    “供状?!”张翊均登时坐直了身子。

    “正是,似乎……同维州归降有关。不过内中细则,我却实不知……”

    张翊均猛然间的直觉告诉他,似乎围绕维州归降,有一场潜藏的危机在缓缓迫近。

    “那这如何能成为筹码?”张翊均更加不解道。

    薛涛瞳仁微动,望向别处,而后略一沉吟,“这便要留待先生自己琢磨了……”

    张翊均本还想再问,却忽地注意到方才充斥整间阳台的夕阳正渐褪去,惊觉自己已在此逗留过久,便连忙欠身,想要告辞,却为薛涛抬手止住。

    薛涛只是扭头朝薄纱后抬高了声音呼唤道:“阿怜!”

    张翊均望去,方才伺候张翊均的貌美女婢在话音后亦步亦趋地低头下了楼,朝二人敛衽一礼。

    “快去把‘飒玉骓’备好……”

    阿怜心领神会地唱了个“喏”便退下楼去。

    “‘飒玉骓’是……?”

    薛涛淡淡道:“先生很快便知。”

    “飒玉骓”原来是匹玉白骏马。

    估计是经常刷洗的缘故,“飒玉骓”的毛色光亮照人,肌肉线条清晰又健美,额上的一抹青星斑好似少女的娥皇钿。即便对马一窍不通之人,也能一眼看出“飒玉骓”的价格不菲。

    张翊均看着这匹高头大马,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拍它的脖颈,确实是匹骏马,配得上“飒玉骓”这样的名字。

    “‘飒玉骓’是你一直照顾的?”张翊均一边揉着“飒玉骓”的鬃毛,一边问向阿怜。

    阿怜倒没有普通女婢的怕生,点了点头道:“我家阿郎向来不爱财物,彼时韦令公还在西川的时候,成都的官们可没少向阿郎送钱送物,阿郎倒是都一概收下,全部上交给了韦令公……”

    张翊均静静地听着,看着阿怜一边讲,一边熟练地给“飒玉骓”备上雕花银鞍,动作手法麻利得完全不像是个女子,倒像是个入行数年的马夫。张翊均大致明白薛涛为何会只留下她作陪左右。

    “……后来韦令公薨逝,人亡政息。来找阿郎送礼的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这匹马是……一故人寄送给阿郎的,当时还是匹小马驹,取名‘飒玉骓’。”

    “飒如风,白似玉。”张翊均边打量着“飒玉骓”边不由得道。

    “正是……”

    阿怜准备停当后,便牵着马走出厩房。

    薛涛已从吟诗楼上下来,立在院中,身披素色道袍的她,此刻在余晖的笼罩下,远远望去,那瘦弱的身影竟有了迟暮之感。

    “今日之事,翊均感激不尽!明日定将‘飒玉骓’送还薛校书府上。”

    “不必,”薛涛只是淡淡道:“薛涛的意思,是将‘飒玉骓’赠与先生。”

    不单单是张翊均,就连阿怜听到这话也有些吃惊。

    “这……为何?”

    薛涛轻抚“飒玉骓”言道:“我如今的夙愿,不过一袭道袍了此余生。它跟着我,为免委屈了。”薛涛顿了顿,目光遥遥凝在东北方的天空,又接着道:“更何况……这也是它原主人的意思。”

    飒玉骓像是通了人性,薛涛话音刚落,便将脑袋靠向薛涛的脸庞,用鼻尖轻触薛涛的面颊,似在同主人依依惜别。

    张翊均知道难以推辞,便再三拜谢。

    然而出得吟诗楼后园,正准备踩蹬上马时,却被阿怜连声制止了。

    “差点忘了,先生请等一下……”

    说完阿怜便掏出一颗苹果,递给了张翊均:“‘飒玉骓’也不是寻常马,不是谁都能骑的,先生得先拿苹果贿赂她,不然,可能会被这姑娘摔下身来。”

    张翊均接过苹果,噗嗤地笑了,便把苹果拿在手心,凑到飒玉骓嘴边。飒玉骓见了,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张翊均的手腕,又是嗅了嗅他手中的苹果,算是认可了。而后便张嘴“嘎吱嘎吱”地嚼起苹果,大快朵颐了起来。

    这场景把他们三人都逗笑了,张翊均嘴里一边嘀咕着“好姑娘”,一边拍拍飒玉骓的脖子和后背。“贿赂”仪式告一段落后,张翊均便拜别薛涛和阿怜,而后纵身上马,飒玉骓也听话地挺直了脖子。

    张翊均用后脚跟轻轻碰了碰马肚子,随后蹄音阵阵,张翊均骑着“飒玉骓”走出了吟诗楼的后院,走进了碧鸡坊的前曲,亦是成都府的花烟柳巷。

    望着张翊均渐行渐远的身影,阿怜很是不解地问薛涛道:“阿郎,元仆射当年寄送给您的良驹,为何就这样轻易送给了这个人?”

    薛涛闻言长叹,苦笑道:“李文饶父子当年对微之颇为照顾,而今微之已没,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末了,薛涛轻声呢喃,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时至今日,我也该放下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