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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午正。
维州,维川郡,薛城城郭。
维州光复第四日,唐军治下,原本有些混乱的城内秩序渐趋恢复。物资调度据说由李德裕亲掌,自然一丝不苟,由相邻州城用驮马运来的粮草辎重,自光复次日便源源不断。城中从今岁夏季饿死大批遣散守军以后便陷入断粮危机,若是唐军再晚来一月,恐怕难免人食人的惨剧,这下人心方稍安,百姓终于远离了饿死的风险。
维州州城的东面,是险阻崎岖的蜀道,北西南三面则隔江便是草木稀疏的岷山苔原。
这日,自从来到维州后便觉呼吸不畅,整日昏昏沉沉的行维州刺史虞藏俭,竟难得地同杨综一起站到薛城西侧城墙之上。若要说原因,西侧数百步外,一夜之间扎好的营寨,升入云霄的炊烟,以及随风半卷的素白色军旗便能说明一切。
天气转冷,虞藏俭身披毛毡,单手扶额,立在杨综一侧,眯眼望去,身旁武威军戍卒手持槊矛,在城头来来往往。
“吐蕃人动作够快啊。”
远处,仍有几队吐蕃轻骑,手持木叉,向营寨迅速集结,扬起阵阵烟尘。虞藏俭从未上过战场,面对这局势,经验可以说是零。
“杨都尉,您看这吐蕃大概来了多少人?”
“呃……”杨综目力极好,凭借他在河曲同吐蕃、回纥劫掠部队交战的经验,片刻后便给出了回答:“回虞刺史,怕是得有千五百人……”
“啧啧。”
依照以往大唐同吐蕃交锋的记录来看,吐蕃部队集结往往比唐军要慢上数日,而今却这么快有了反应,只用三日时间便在小小的维州州城外集结好了附近州郡兵卒上千人,足见吐蕃对维州叛降大唐一事的重视程度。
虞藏俭暗暗揣测,论可莽被杀后,悉怛谋在城中遍诛忠于吐蕃的奴兵,尽率守军奔成都而去。然而出发仓促,恐怕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在城中空虚的空当,逃出维州,向吐蕃南道附近州郡报信。
维州战略位置于大唐、于吐蕃都极为重要,进可攻,退可守。想必吐蕃人也绝不能容忍在其东南方向抵着一把锐利的匕首,时刻有可能扎入心腹。
“虞刺史,”杨综严肃地朝维州刺史叉了个手,“依您看,要不要趁吐蕃立足未稳,出击敌军,先下手为强,或派小股部队袭扰营寨?”
虞藏俭带着略有不可思议的神情,深深地看了眼杨综,直盯得杨综微微侧开脸去。
“杨都尉问虞某军事?咱俩相识这么些时日,杨都尉难道不知道,虞某在用兵上几斤几两?”
“呃……不过,”这话说得杨综一阵尴尬,便索性转了话题,想恭维几句,“说到同刺史在维州这些时日,襄宜属实觉得刺史才能不俗,唐军入维州才几日,一切便都井井有条。然而彼时在西川,却不怎么听闻虞刺史名号,倒是李淮深、韦荣他们主事时候多些……”
虞藏俭笑了起来,他想不到向来辞力不佳的杨综竟然也会夸人。
“我问你,何为为官之道?”
见杨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发懵,虞藏俭便自问自答了起来:“为官最重要的是不可锋芒毕露。如今的官场,谁先出头,谁必死无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点子,得将功劳主动让给上官。杨都尉真以为,李淮深他们能如此受节度使倚重,全靠的是自己的才能?”
虞藏俭说完,顿了顿,接着望向吐蕃营寨。
“不过话说到这儿,李节度临行前,对虞某说了句话,彼时还一头雾水,现在虞某才想明白。”
“李节度……所说为何?”
“节度使让虞某尽心守城,静候消息。”
“什么消息?”杨综疑惑不解。
“这才是关键,什么消息才是‘消息’?什么消息不是‘消息’?”虞藏俭乐了,“守城都好理解,坚守不出便是。”
“呃……吐蕃人战力不及唐军,若是虞刺史有意……襄宜今夜可自领武威军五百精卒,袭其营寨,一举溃敌。”
杨综这话说完,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架势。
“不妥,”虞藏俭摇了摇头,“维州城防杨都尉也看到了,仅有东西两门,东城门吐蕃人过不来,西面没有上万人根本打不进来,坚如磐石可不是说说而已……不过依虞某看,若是打跑了这批吐蕃人,定还有下一批,杨都尉真以为吐蕃就打算派这么点人来取维州?”
杨综一时语塞,虞藏俭神色坦然。
“虞某入仕这么些年,指挥打仗不行,看风向还是自有一套,”虞藏俭说完,沉默良久,从口中长出一口气,竟呼出一口白气,他顺势拉了拉身上的毛毡,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李节度说的消息,想必吐蕃那边也在等,消息未到,都不会有所行动;只有消息到了,方能决定,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呃……刺史的意思是?”
“这消息……便是长安大明宫的决策。”虞藏俭说得字斟句酌,“杨都尉细想,李节度与朝中牛党水火不容之势,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维州归降,不管如何促成的,怎么看都是李节度大功一件。杨都尉以为,牛党会不为所动?依虞某看,这维州能不能保住,虞某这刺史位子能不能做下去,并不在于吐蕃人,而是得看牛党究竟愿不愿让李公办成这件事。”
杨综呼吸一滞,不禁回想起来有他签字画押的李植的供状,怔怔地看着虞藏俭,胸中惊慌得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呃……牛党真……真的会把维州……还给吐蕃人?”
“杨都尉紧张什么?”虞藏俭瞅了杨综一眼,“就算维州还给蛮子,损失的是虞某,刚到手的这身绯袍又要飞了,杨都尉该是何职还是何职。”
杨综强挤出个微笑,连连说道:“没有没有……”
虞藏俭眼神在杨综脸上停留了片刻,默默把手收进袖笼。
“虞某先回府了,吐蕃那边有什么动向,还请杨都尉随时来报。”
“喏!”杨综朝虞藏俭的背影低头叉手,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在李植的威逼利诱下,也为了给父亲和叔父正名,杨综在供状上签字画押的那一刻起,在他看来,便是背叛了于己有提携知遇之恩的李德裕。
然而杨综良心不安,前后两次去找节度使,想道出实情,将功赎罪。第一次却被李淮深挡于门外;第二次,在看到李德裕之时,却又不敢将实情对节度使和盘托出,只想一厢情愿地自请降职,派往前线,以此使自己良心稍安。
杨综深深地呼吸,远眺目尽处的崇山峻岭。
岷山苔原微冷,一如杨综无力的内心。他沉思良久,若是这州城最后真就拱手送人,他是否枉为唐兵,枉为唐臣?
“李公……”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节度使府门外,酉正。
宵禁将至,帅府渐空。成都府早上刚下完雪,到了黄昏,天空又乌云聚集,不一会儿竟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张翊均自从昨日偷偷拜会过悉怛谋后,便今日一整天将自己埋在幕僚屋宅中,不是闭目静思,就是在宣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关系图,画了又揉,揉了又画。不知不觉,竟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李德裕了解张翊均这般不规律的作息,因此也不多过问,便只按时给张翊均宅中送饭。
这到酉正,张翊均才想起来吃哺食。一日三餐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宅中正门处,早已放凉,却由于是三餐,显得颇为丰盛。
张翊均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放凉了的汤饼,却忽然听得有人轻叩门扉。
循声望去,竟不是从正门传来,而是一偏门。
张翊均正欲高声相问是谁叩门,却猛然止住。
张翊均不禁心生疑窦,他这间屋宅的偏门不知是由于设计的疏漏,还是陈年老旧的缘故,只能打开一扇门扉,因此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关着的,不会有什么人来敲此门。再加上张翊均身无官品,更无公务须处理,因此平时除了李德裕和府中下人外,都不会有人在酉初时分后来相扰。
到底会是谁呢?
叩门声伴着雨打门扇的声音,又从偏门传来,连响三声,敲门者似乎心有所虑,声音要比方才轻得多。
虽有疑惑,张翊均还是中断了思考,徐徐起身,为以防万一,抄起寝室里的一柄长刃匕首,藏在身后。走到偏门跟前,默默地做了个深呼吸,抬起门闩,将那黑漆木门的左扇页向内开了个小缝。
来人浑身湿透,头戴一顶帷帽,透过青丝薄绢,能勉强看得清楚那人的容颜。虽一脸稚气,一双明眸却好似燃着一团烈焰。
“掌书记令狐缄?”张翊均不禁脱口而出。
令狐缄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瞅了瞅。张翊均将门扉开大一点,让令狐缄闪身而入。
“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张翊均有些疑惑令狐缄这身打扮前来的缘故,却不及他开口,令狐缄已抢先回答了他。
“事出突然,为避人耳目,只得以此身装扮来见,”令狐缄将薄绢掀起,搭在帽檐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样的文书,递至张翊均面前。
“这是……”张翊均睨了令狐缄一眼,面露狐疑。
令狐缄摘下帷帽,拱手一礼,轻轻地道:“缄此来,是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