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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乙丑,巳正。
剑南道,西川,官道某处。
维州城终究是被送还给了吐蕃人。
三百余吐蕃降兵,连带着他们的家眷妻小,都被从囚车中拉了出来,被极其惨酷地屠戮于维州境上,婴孩被挑于矛尖以为戏,染得天色赤红,血流漂橹。而悉怛谋的尸首,则被剁成了肉泥,和三百余具尸体,一齐被草草掩埋在了维州城外的乱坟岗中。
整个维州归降一事,不少人事后回想起来,仿佛仅仅是场短暂而又充满希望的梦。不过数日,竟恍然梦醒,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怅然若失般的虚无和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
然而很多事,即便在当时看起来那么的不可理喻,难以接受,最终却也只得像苦果般囫囵吞下。
一切还得照常继续……
张翊均返回成都府的途中,整个人前半程都是发怔般地骑跨在“飒玉骓”背上,眼神迷茫,粒米未进。到了后半程,竟同卢启和虞藏俭聊得滔滔不绝,上到经史典籍,下至传奇小说,不一而足,且到了饭点食量大得惊人,足足把前半程欠下的饭又都补了回来。
这样的状态让同行的卢启不禁颇感担忧,数次关切地问来问去,却也从张翊均那里套不出半句话,只得作罢。
其实卢启若是对张翊均稍有了解,便完全不必忧心张翊均的状态。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人、一些事。
更为重要的,他已心中了然,他还有一笔帐要算。为了很多人:三十年前征战维州殒命的武卒、饮鸩自尽的令狐缄、坦然赴死的悉怛谋、力战而亡的杨综、还有央求唐军留下而不得的五千维州百姓,和千千万万仍处在异族铁蹄下被荼毒的人们……
九月丙寅,巳初。
成都府,牙城牢狱。
能住进牙城牢狱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前任节度使杜元颖在任时,因不晓军事,专务蓄积,减削士卒衣粮。戍边之兵,由是衣食不足,皆入南蛮境地钞盗。继而引发了震惊长安的南诏入寇,兵临成都。随后杜元颖被解职问罪,在被贬为循州司马前,便曾在此牢中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然而在那以后,此牢也很久没有“客人”光顾过了。直到前几日为止……
牢狱深埋于地下,墙壁由青砖砌就,阴气潮湿,窄小而逼仄。
每间牢房相互独立,七尺见方,置身其间,除却每间牢房顶部开的通气口,便彻底与世隔绝。每间牢房的地面只是普普通通的硬泥铺成,上面还铺了点茅草算是床铺。由于阴湿之地极易成为耗子窝,为防耗子打洞,故此这牙城牢房里还养了一只狸花猫。若是在此睡下,耗子虽然销声匿迹了,空气中除了难忍的霉味,却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猫骚之味。
李植此刻被收缴了银鱼袋,发髻凌乱,戴着脚镣,不过由于还未曾通过法曹会审正式定罪,因此他仍旧身着绯袍,正闭目静坐在牢房一角。
牢房门前,狸花猫正在三心二意地舔舐肚皮,不时抬起脑袋来有意无意地看着牢房中的李植。
李植想了整整三日,在想自己究竟败在何处?到底是哪一步出现了纰漏?然而却迟迟想不出个所以然。
李植在西川经营数年,杜元颖和郭钊任节度使时,成都府大小将校官吏没有七成,也有至少一半为他所用,足可以完全架空节度使之权。为什么李德裕上任区区一年,就把李植苦心经营的局面变成了这样满盘皆输的结果?
然而无论李植再怎么想,如今也是无力回天了。
虽然李德裕彼时口口声声说会从轻发落,然而李德裕同阿叔和牛相公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之事,天下皆知。对敌人手软,便是对自己残忍。谋刺节帅足可以定个大不义之罪,再加上李植曾经私调牙军劫取暗桩张翊均,又是个越矩不敬之罪,唐律严苛,数罪并罚。李植除非有两个脑袋,不然难逃一死。
再加上维州归降一事彻底泡汤,他李德裕难道还会放过自己吗?
李植无奈地长叹着气,心中百感交集。
等一下……
真的难逃一死吗?
强烈的求生欲让李植忽地睁眼,望着昏暗而又空旷的牢狱,除非……
除非“鹛城”相救,趁夜色,拨给李植一匹快马,让李植能迅速逃出成都府,北上直趋梓州,进入剑南东川。东川节度使刘遵古交好晋国公裴度,裴度对李德裕有过提携之恩,刘遵古又是阿叔李宗闵的故交。只要逃离西川,一切都还会有转机!
“鹛城”是王爷的人,李植不单单是王爷的人,更是牛党。
若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鹛城”那样谨慎多疑的性格,绝不会冒着自己身份暴露的风险,坐视李植这样被李德裕审讯,所谓同党相援。更重要的是,王爷是绝不能被供出的。无论李植从何种角度想,“鹛城”都必然会来出手相救……
正想间,从牙城牢狱入口处,竟传来了开门声及锁链碰撞声。
狸花猫闻声以为开饭了,直朝门口奔去,“喵喵”叫起来。
门口似乎传来有一来访者同牢头的交谈声,在空旷幽深的牢狱中,声音竟传得犹如鬼怪的嘶吼。须臾,又传来径直朝李植这间牢房而来的脚步声。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而来人是李植绝对没有想到的。
“李支使莫怪,翊均心中尚有些许疑问,望支使解惑。”
张翊均刮过了胡茬,头佩幞头,身着素色翻领常服,行过了叉手礼,在牢房前同李植一样席地而坐。
头顶通气口投下来的一缕朝阳,照出了牢房中漂浮的灰粒尘埃。李植“哼”了一声,静静闭上双眼,内心里却翻腾涌动,百味陈杂。
早在李德裕上任之时,他便听说过这个身无官品,居李德裕幕僚的布衣之士。一直以来都未曾对此人有过任何过多的关注。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个布衣之士,竟是潜藏维州的暗桩,促成了先前吵得沸沸扬扬的维州归降。甚至还在拉李植下狱的过程中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倘若李植当初听了威远军段灵之言,早早将其绞杀,不知今日他还用不用在此阴冷幽暗之地做一阶下囚。
“牙城牢狱,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张翊均从袖笼里掏出一块令牌,李植认出那是西川节度使令牌,见之如见节度使,整个藩镇就没有几块。一般只暂时交予代行节度事的高阶僚佐,理论上只有像节度副使、节度支使、行军司马这样职介的人才有资格持有,没想到竟然在张翊均手上。
不过李植现在对此并不关心,只是冷冷地看了张翊均一眼,语声不无挖苦。
“先生是来寻仇的吗?”
“何至于,”张翊均坦然笑道:“翊均此来,不是为了延宁楼一事,更不是为了供状一事,甚至也不是为了归还维州一事。这些……自有法曹会审之时让支使一吐为快。翊均想问的,乃是……”
李植被张翊均这番胜利者般的姿态以及云淡风轻的语调搅扰得心烦意乱,便抬高声音,打断道:“既然会有法曹会审,先生又身居节帅幕僚,届时当堂问对便罢了,何必特来此阴仄潮湿之所?先生所问,恕某不做回答。”
“支使回不回答,是支使的事,翊均问不问,是翊均的事。”张翊均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敢问支使,平生最为痛恨之人,是何人?”
李植眉头微蹙,一时猜不出张翊均这旁敲侧击般的提问意欲何为,不过他本已下定主意一言不发,便只是闭目静思,容色波澜不惊。
“不知支使作何想,虽然翊均自己便曾潜入维州做暗桩,但是正因这段经历,翊均平生最为痛恨的,也确确实实是暗桩……”张翊均的声音继续带着牢狱中的丝丝阴冷,幽幽地传入李植耳畔,“既为暗桩,便是签下了生死契约。身份暴露,便是一死,无非是即刻自裁还是为敌套出内情后被杀两条路罢了。事竟之时,说到底不过封赏了了,难抵所承担的风险之万一。故此……”
“……能选择做暗桩的,行事必然谨慎严密,而意志也必然坚忍不拔,说好听些是义士,说难听点,便是亡命细作。”
“……薛元赏虽然最终选择了帮助李公,其为人却也素来左右逢源,在牛相公和李公之间玩的是平衡之术,故而也给支使留足了面子,支使那份供状内容详情亦讳莫如深,只字未提。然而以翊均度之,支使能写出足以上达天听的供状,想必对维州归降细则烂熟于胸,而能做到这一点,难免会需要在帅府……有个暗桩吧?”
李植仍闭着眼,却森然一笑。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有人怀疑到有暗桩埋在其间也是可以想见的。
“先生别白费口舌了,”李植睁眼笑道,言语中颇有些嘲讽意味,“倘若某真在帅府有暗桩,还能落得今日的境地吗?”
“正是!”张翊均微微一笑,语如寒冰,“翊均先前一直觉得奇怪,始终以为支使既然在帅府埋有暗桩,以支使之才,支使所作所为破绽不应如此之多,最后竟落得被打入牙城牢狱这般境地。”
李植眉目一怔,脖颈上的青筋跳动,额头渐渐渗出些细汗。
“然而……换个角度想,”张翊均死死盯视着李植的双眼,犹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若是此暗桩实际并不听命于支使,而是听命于某身在幕后的他人。支使不过是此暗桩发展的下线,那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