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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丁卯,子初。
成都府,牙城牢狱。
李植缩着侧卧在牢房的一角,枕在一团散着霉臭味的茅草上,尽可能地将身体远离顶上的通风口。
同张翊均交谈完以后,现在的他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刻害怕从通风口吹入一枚毒镖,让他就此一命呜呼。牢外吹着飕飕凉风,在漆黑幽暗的牢狱中变了形,变得更像是黑白无常的低语,让李植即便眼皮灌铅,也难以入睡。
早在午正时分,张翊均从李植嘴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之后,便离开了牢狱,之后再未现身。而这期间,除却给李植送饭的牙城牢兵,以及时常来李植牢门前露面的狸花猫外,李植便是孤身一人。
看起来今夜无事……
从通风口仍有缕缕和煦阳光洒下时,李植恨极了这牢中的冰冷寂静;入夜以后,上面阴风的阵阵声响吵得李植心烦意乱,倒让李植怀念起白天时候的沉寂。
短短几日,让李植感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维州归降,李植自以为抓住了时机,一纸供状,送往长安,却不成想弄巧成拙,最终让李德裕反将一军。而选择让令狐缄谋刺节度使,更是所托非人。一切迅速的变故让李植感到疑惑,为何事前感觉万无一失的谋划,最终看起来竟是昏招迭出?让李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针对了?
对了,李阿思和府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李植入狱,若是真能如那个张翊均所言,只是外放贬官倒还好,财产都在,府里下人可自寻去处,亦可随李植同往贬所。但是若是张翊均食言,府中下人恐怕都会被卖做奴籍。然而在这大唐,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悲凉感开始侵蚀李植内心的同时,竟也让他有了倦意。李植最终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缓缓堕入了虚无的睡梦之中。
牙城牢狱的牢头王武正靠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上,左手搭在腰间横刀柄上,右手插在腰带处,口中嚼着薄荷叶,腮帮子随着咀嚼蠕动得分外用力。
王武正呆呆地看着一个刚刚换岗的牢兵仔细地洒扫庭院。脚边的狸花猫缩成一团,津津有味地对着食盆,吃着申时牢狱戍卒们吃剩的鸡肉汤饼,“咯吱咯吱”地啃着煮软的鸡骨头。
蜀中入秋渐凉,秋风飒飒。牙城牢狱位置较偏,位于建德坊牙城的西侧,从帅府过来并不近,乘马车也需要些工夫才能到。庭院内栽的几株木兰纷纷凋落,随风而去,在火把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凄美动人,若是文人骚客遇见此景,难免会忍不住赋诗吟唱几首才过瘾。
然而王牢头却连打了两三个哈欠,完全没这个心思欣赏景致。
从戌正开始他们便在这里值守,到现在已然近两个时辰,由于牙城牢狱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因此每至戌正时分,牙城牢狱便不再设宿卫,然而自从前日节度支使李植被送进来以后,便得有人值夜班了。
十分不巧,今夜正好轮到王牢头和其余的五个牢兵执勤。
正百无聊赖之际,王牢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院外的马蹄声嗒嗒作响,狸花猫闻声警觉地抬起脑袋。洒扫庭院的牢兵放下扫帚,六人正齐齐地看向庭院正门口。恐怕是有人要来探监?
王牢头心里打鼓,今日真是见鬼了,牙城牢狱平日里无人问津不说,就算是当初杜元颖杜节度被关进牢狱,除了被提审之日,也无人来看。谁知这才关了个节度支使,竟这般热闹,都已是子初,怎么还有人来?
……子初?
对啊,王武心里狐疑。
坊门早已关闭,进出建德坊都已不可能,巡夜牙军也不可能巡到牢狱这边来。帅府那边看上去灯火也熄了大半,节帅想必也已入睡,那这个来访的到底是谁?
王武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声音却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
马蹄声消失了,随后马打了个响鼻,骑手踩蹬,马鞍随之发出声响,有人下马,王武却并未听见那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来者何人?”
并无人应答。
四下静谧得有些古怪,牢兵们也都有些紧张,纷纷看向王牢头。王武强作镇定,用眼神示意其中一名弩手出去看看。弩手虽然有些害怕,但是牢头的命令并不敢拒绝。只得从腰带上卸下弓弩,娴熟地展开,搭好弩箭,缓缓挪步向前。
当牢兵迈出正门的那一刻,王武脚边的狸花猫立时弓起了身子,口中“嘶呜”叫着蹿到了别处。
而仅仅王武和其他五名牢兵的注意力被猫吸引了去的那一弹指工夫,当他们再将目光投向庭院门口时,方才去探路的弩手已然没了踪迹,正门口空空如也!
“妈了个批!”
王武忍无可忍地怒吼道,将口中薄荷叶啐到地上,从腰间抽出横刀。其他牢兵也“唰”地一齐拔出横刀,紧紧跟在王牢头身后,直冲正门口而去。
李植被牙城牢狱大门开启的铁链碰撞声惊醒。
许是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光,通风口外漆黑一片,李植睁眼后,竟发现同闭眼所看到的无甚区别,若非他辨识出举在眼前的手掌轮廓,李植还以为自己变成了盲人。
他缩在牢房角落有多久了?
许是很久,却又像是不到半刻的工夫,李植只觉手脚像是麻痹了一般,想动也动不得。凝重的黑暗如同墨汁,紧紧地包裹着李植。他的衬衣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所吃透,几乎能拧出水来。李植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甚至吞咽唾沫都让喉头疼痛不已。
“张翊均?”
李植试探性地问道,然而他的声音须臾便被黑暗所吞噬,只留下了怪异的回声以及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在李植全身扩散开来。
李植干咽了一下,他想发声,却因舌头僵直而吐不出个像样的字。
李植拼命地竖起耳朵,却听不见除了从大门处及通风口吹入的风声以外任何其他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无边的沉寂压迫着他的耳鼓,仿佛牢狱中还是只有李植一人一般。
“鹛……鹛城,是你吗?”
李植屏息静等,沉默却在这一弹指弥漫开来。
虽然李植这样问,但是他却完全不希望有人回话。然而这终究只是李植的一厢情愿,就在他话音刚落之后一弹指,许是更久,一息?一个深沉的语声竟从离李植很近的地方响起,让李植毛骨悚然,险些吓昏过去。
“是我……”
伴随着“嚓”的一声,声音的主人燃起了一柄火折子,竟登时将李植的整间牢房照的明晃晃的,适应了黑暗的李植的双眼也被火光耀得生疼,他从未想过只一柄火折子在一片漆黑中竟能这样亮。
即便如此,李植也丝毫不敢从来人身上挪开视线。
那人通体服黑,脚踩软靴,难怪李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其人脸上也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看不清楚面容。
“我连你的真实身份……都……都不知道,我……我肯定不会把你供出来的!你务必要相信我!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到关于王……王爷的一分一毫!”
李植放弃了自己全部的尊严,强烈的恐惧与求生欲让他匍匐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起来,牙齿打战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然而黑衣人只是一言不发,眼神冷冷地看着。
见自己无论说什么,这黑衣人都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李植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索性直起身子,从地上缓缓起身,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心里暗道:张翊均啊张翊均,没想到来杀我的人会来的这样快吧,你终究也是会犯错啊……
“门……门口的宿卫呢?”
黑衣人仍旧一言不发地隔着牢房门盯视着李植,此刻李植首次感到这监牢如小臂一般粗的生铁条竟让他有了安心之感。
“你,你到底是……?”
“我是‘鹛城’,你忘了吗?”
“我当然知道,”许是对方的回应让李植重拾起了些勇气,或者是李植已经彻底不再抱生的希望,舌头竟不再僵直,开始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李植眯起双眼,道:“你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那黑衣人显然不愿继续让李植在这里耗时间,只是默默地从腰带里摸出一肠衣小囊,抛到李植的脚边。李植盯着那肠衣小囊,心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身上衬衣被汗水浸透,现在穿起来竟有些凉飕飕的。
黑衣人举起一串牢门钥匙。
“自己来?还是我帮支使来?”
支使?
等等……方才由于恐惧感充斥着李植的胸膛,扰乱了李植的判断力,因此也未曾仔细辨别过这个黑衣人的声音。然而当李植如今恐惧渐消之时,此人的声音竟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这囊里装的什么?”李植明知故问,想就此从黑衣人口中再多套几句话。
“云山鸩毒。”
“怎么?‘鹛城’要用李某杀掉令狐缄的毒来杀人灭口?”李植被逗笑了,“此毒可是极易查验……”
“正因与你所用的是同一种毒,才不会有人怀疑支使是他杀。”
快了,不过还不够,还得再让他多说几句。李植心里这样想着。
“荷荷,牢狱宿卫尽皆被杀,牢中只有李某一人,他李德裕和这成都法曹崔博难道会愚笨到以为李某是自戕?”
“宿卫们还活着,不过睡过去了,他们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黑衣人有些不耐烦地低吼道。
“是吗?那……”
黑衣人被李植这番神情自若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拿起李植牢门的钥匙,迅速地将铁牢门打开,熄掉火折子,牢狱中又回归了漆黑。黑衣人拾起地上的肠衣小囊,一手扼住李植的脖颈……
李植双眼紧闭,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面目狰狞,但是他的唇角却微微翘起。
我知道你是谁了!
是啊,早该想到的,鹛城,鹛城……如此明显的暗示竟然糊弄了他李植这样久。
“想不到竟然是你!”
黑衣人扼住李植脖颈的手稍一用力,便让李植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他另一只手则将肠衣小囊举到李植嘴唇正上方,只待稍稍一挤,便可将鸩毒滴入李植喉中。
李植心道,高祖皇帝第十三子郑王李讳元懿五世孙,原来是这样死的……
“住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出自黑衣人,更不出自李植。
李植微微睁眼,却发觉不知何时牢房外已被火把的光亮映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