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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
成都府,牙城牢狱。
“住手!”
听到这声音,李植发现黑衣人眼眸中竟有了一丝惊慌,扼住李植脖颈的右手稍稍松劲儿,李植趁此机会,连忙挣扎着逃脱黑衣人的束缚,直直地躺倒在地上。李植轻抚着已经被扼出血印的脖子,肺里翻江倒海般地涌动,方才的窒息感激得他连连剧烈地咳嗽。
此刻,原本漆黑的牢内,也已被火把映照得明晃晃的。
牢外,站立着两名手持火把、浑身具甲的牙兵,手中弩机直指着黑衣人。李植一看便知是守备帅府的牙军精锐。
紧随其后,一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缓步行至牢门前。不用这人开口,李植便已猜出来人身份,随后长出了口气,脑袋向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茅草上,张翊均终究还是来了。
“不愧是能潜藏帅府如此之久的暗桩,阁下竟能不发出一点声响便将一火全副武装的牢兵尽数噤声……”张翊均负手在身,颔首啧啧称赞道:“……或者,我更应称阁下为……‘鹛城’?”
“鹛城”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打量牢外的三人,似在仔细地找寻破绽。
由于张翊均立在火把前面,李植看到的仅是他的一个剪影,但是听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李植已能想象出来张翊均说这句话时勾起的唇角。
李植本想就此道出黑衣人的身份,却又转念一想,如此于己并无益处,便索性就此作罢,决定对“鹛城”真实身份缄口不言。
张翊均瞥了眼李植,而后视线还是凝在“鹛城”的深邃乌色眼眸上,似在揣摩他的身份,同时也在为牢狱外的牙兵就位争取时间。张翊均不敢轻易移开视线,毕竟一刻之前他刚亲眼看见此人只用了十息的工夫,便将原本守备牢狱的牢兵纷纷撂倒,不知下了何毒,至今仍在牢狱大门外躺着昏睡不醒。
“若非彼时我藏在转角屋檐上目睹了阁下的杰作,恐怕此时李支使已然是一具尸体了,”为免“鹛城”铤而走险,张翊均字斟句酌地接着道:“接到我的消息后,此刻牙城牢狱已被一队帅府宿卫围得水泄不通,李节度已下令封锁建德坊,又亲领坊内武威军稍后便至。阁下……恐怕已插翅难逃……”
张翊均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虽然李德裕确实已经下令封锁建德坊,也将领军至此。然而集结坊内巡夜牙军需要时间,事出仓促,张翊均只来得及叫上守卫帅府正门的这两名牙兵。
也就是说,现在偌大的牙城牢狱,算上“鹛城”和瘫倒在地的李植,能动的只有身处地下的他们五人而已。
张翊均仍至少需要再拖延一刻的工夫……
“鹛城”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张翊均和他身旁的两名具甲武卒,又回头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节度支使。似是在权衡利弊,以及自己的胜算,最后还是两手垂在身侧,仰头呆呆地望了半晌,竟像是已然认命,从腰间解下短刃匕首,扔到牢门口处,两手的手腕并在一起,跪立于地,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姿势。
张翊均没想到方才的话竟然真的唬住了“鹛城”,内心不禁长舒了口气。
其中一名具甲牙兵从腰带处卸下绳索,小心翼翼地从牢门口走进来,四双眼睛都紧紧地盯视着“鹛城”的一举一动。
牙兵走到“鹛城”跟前,张翊均却猛然间瞥见一道寒光从“鹛城”的袖口弹出。
“袖剑!当心!”
然而为时已晚,袖剑直直地朝牙兵腹心处刺去。
牙兵身上披有厚重的扎甲,仅凭袖剑一击极难刺穿。牙兵也下意识地扔下绳索,用臂甲护住心脏的位置。
谁知这却正中“鹛城”下怀,他将袖剑尖头稍一朝下掉转方向,只不到一弹指工夫,锋利的剑尖已刺穿了牙兵防护欠佳的右大腿。
牙兵极为痛苦地嚎叫一声,袖剑抽出之时,带出一片血雾。牙兵支撑不住,手捂住右腿重重地跪了下去。
牢房外的牙兵看呆了,这才意识到方才一瞬发生的巨变,手一扣悬刀,弩箭登时射出,“鹛城”却好似早有预料,稍一闪身便轻巧地躲过。
不待其他人再有所反应,“鹛城”凭借极佳的弹跳力一跃而起,竟踩着跪在身前的牙兵肩头,向天花板处的通风口纵身一跃……
糟了!
张翊均心中一惊,连忙奔入牢内。
牢房里的通风口离地足有两人多高,绝非一人弹跳所能触到。然而单膝跪地的牙兵,此刻却成为了一完美的跳板,让“鹛城”借着牙兵的肩头,奋力一跃,竟恰好双手把住通风口沿处,双臂一用力,上半身左右扭动,竟将半个身子从狭窄的通风口探了出去。
张翊均连忙扑向“鹛城”的脚踝,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扯下来一节黑布。
张翊均大惊失色,此处通风口上面通向的是牙城牢狱的背面,而稍一转角,便是他藏马的地方!
方才进牙城牢狱之前,张翊均为免打草惊蛇,同时断了“鹛城”骑马脱逃的可能,特意将“鹛城”的马以及“飒玉骓”牵到牙城牢狱背面转角处拴好。通过白天的反复观察,张翊均早已断定这不过一尺见方的通风口绝非常人能攀上来的,却没想到“鹛城”身手竟这样敏捷。
张翊均顾不上多说,便急忙从身侧牙兵的手中抢过弩机和三支弩箭,三步并两步地沿着牢狱走廊奔上石阶,直朝大门口处跑去。
他如此心急如焚,只因他太清楚暗桩的行事方式。若是让“鹛城”就此逃出生天,之后此人绝不再会在西川露面。而经过此次刺杀以后,再从李植口中套话,张翊均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此这很有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唯一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从牢狱大门出来,张翊均踩着门口的石狮子,向后一跃,竟费了些力气才翻到了屋檐上。张翊均根本没有想到这番守株待兔的钓鱼行动会如此大费周折,因此也未穿适合翻墙跃梁的束身行头。
张翊均搭好了弩箭,伏在屋顶的隐蔽处,双眼越过望山,死死地注视着牙城牢狱后侧的街巷。
拴马的地方同张翊均面对的街巷之间有一锐角弯,骑马转此弯必定要放缓速度,且张翊均所处的位置刚好是转弯前的视觉盲点,因此这一锐角弯便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只消一看到“鹛城”骑马驰出,便可扣动悬刀,将弩箭射向马脖子。
牙城仅有一处出口,其余皆有高大宽厚的围墙环绕,没了坐骑,只凭脚力,“鹛城“就算身手再敏捷,跑得再快,赶到出口时,整间建德坊必然已经为节度使率重兵封锁,接下来的工作便只是瓮中捉鳖了。
果不其然,颇为急促的马蹄声须臾便从张翊均面对的那间街巷转角处传来。
但是当张翊均看到“鹛城”身影时,即将扣动悬刀的手指却犹豫了。
他骑的不是自己的马,他骑的竟是“飒玉骓”!
千钧一发之际,张翊均最终还是艰难地痛下杀手。弩箭迅速地射出,直朝“飒玉骓”而去。
然而,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一瞬间的犹豫,弩箭最终还是偏离了目标,“啪”地弹撞在了高墙的青砖之上。
张翊均急忙在矢道上搭好下一支弩箭,却于事无补,“鹛城”在注意到埋伏在屋顶的张翊均之后,迅速地压低身子,双脚用力一夹马肚子,等张翊均拉好弓弦之时,“鹛城”已然进入了他的射击盲点。
强烈的挫败感在张翊均心中油然而生。
张翊均气喘吁吁地放下弩机,瘫坐在屋顶上。
败了……
剩下只能希冀节度使李德裕能快些封锁牙城以及建德坊门了,倘若这也不行,那这张翊均为揪出帅府暗桩所做的全部努力,便将就此付诸东流。
张翊均正恍惚间,却突然听到了“飒玉骓”有些怪异的嘶鸣声,以及马蹄铁同石砖路面数次碰撞的声响。
等一下……
“……飒玉骓也不是寻常马,不是谁都能骑的,先生得先拿苹果贿赂它,不然,可能会被飒玉骓摔下身来……”
薛涛的婢女阿怜的话语蓦地回响在张翊均的脑海中。
莫不是……?
张翊均赶忙从屋顶窜下去,双腿趁势一缩,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地上。原本在牢内照顾受伤同僚的牙兵,此时也从牢狱中奔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迅速地跑出牢狱庭院,直趋马鸣声不断的那间街巷。正正好看到“飒玉骓”健硕的前蹄猛地一抬,后腿直立,背上的骑手控制不住平衡,竟被重重地倒摔于地。
张翊均抓住时机,直冲向前,“鹛城”本想凭借敏捷的身手迅速从地上爬起,将张翊均虚晃过去,却好像因方才的坠马断了骨头,身体一趔趄,又坐倒于地。这又耽误的一弹指已足够张翊均冲到“鹛城”身侧,死死摁住“鹛城”藏有袖剑的右小臂。
而张翊均忽然用余光看到他的左侧寒光一闪,“鹛城”左臂同样弹出了袖剑!
这一次,牙兵的弩箭终于没有射偏。
箭头刺入了“鹛城”的左臂。这个距离,弩箭的冲力已足以将他的左手死死钉在了地上。
牙兵急趋向前,同张翊均一起配合着将“鹛城”的双臂反手一扣,双脚套上钳索,彻底将他制服住了。
张翊均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浑身是汗,同身侧的牙兵相视一笑互相点了点头。张翊均取出一柄火折子,燃起后,便将手伸向“鹛城”脸上缠着的黑布,一把扯下。
两人几乎同时惊呼起来。
“韦……韦荣韦虞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