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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初三刻。
长安,大明宫,内朝回廊。
大明宫内朝殿宇遍布,除却紫宸殿外,隔横街便是后宫寝居诸殿,正北方向有蓬莱殿,其后有清晖阁回廊,可遥望太液池、蓬莱山,景色交相辉映、错落有致。紫宸殿东侧分别有浴堂殿、温室殿,功用皆如其名,乃是天子闲暇时休憩放松之所。
天子在马内使陪同下行至周廊,十数名通身金甲金吾卫卒,以及数名提着纸笼灯的绿袍宦官紧随其后。天子步履急促,让年近六旬的马存亮跟得吃力得紧,呼吸渐速,却也丝毫不敢落下。
“老奴怕累坏大家……何不让老奴安排步辇?”
“朕愿步行……”
马存亮转头望向他们已然经过的蓬莱殿,天子并未像先前对王守澄所说的那样直往蓬莱殿歇息,而是依旧向西前行,不由得让马存亮心生疑窦。
眼见着便要行至周廊尽头,转往北边的清晖阁,马存亮这才忍不住不解道:“可是大家,蓬莱殿……在北边,咱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天子并未因马存亮的上气不接下气而放慢步速,只是答道:“翰林学士院。”
这回答只让马存亮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心知天子酷嗜读书,常同翰林学士秉烛夜话,以至于计时铜漏浮针下移数十刻,甚至铜漏流尽的情形毫不鲜见,然而现在的时辰可是将要戌正了啊。
“恕老奴嘴碎,今日旬休,时辰已晚,昨日……是大家让学士们今日歇息半日,恐怕……学士院无人啊。”
天子这次连回应都省了,马存亮也不敢再问。
翰林院坐落于大明宫西侧麟德殿的正后方,占地足有麟德殿一多半。而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又有不同,选入翰林院,更多的是翰林待诏,并非是能拥有每日觐见天子、起草诏书、参议机密等大权的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品级虽不高,却绝不容小觑,很多时候,翰林学士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甚至可以左右大明宫的决策。而迄今数位宰相,更是从翰林学士起开始平步青云的。
足足走了有半刻的工夫,一行人终于到了翰林学士院。
果真如马存亮所说,并无人当值,内里黑漆漆的,鸦雀无声,甚至连铜漏也已流尽了,想想也是,都要戌正了,旬休日学士们早就都归家了。
天子缓步入内,负手于背,在门口驻足了半晌。
学士院为一三进殿宇,隔为九间,除却正中及最西侧中央一间外,其余皆为皇家藏书阁。学士院正中摆有一展极大的高足案几,其上除却笔墨纸砚等物,还有未归位的经史典籍散乱地放在几上。
“这群翰林,旬休日就不记得把典籍放回去!”马存亮怨道,尔后忙吩咐几个小宦官去收拾台几,燃起银烛,给铜漏加注。小宦官们不敢怠慢,不多时,翰林学士院又被烛火映得明晃晃的。
天子走到御座前,默默地坐下。
同殿宇内的御座不同,学士院乃是天子读书、商议重事之所,制式从简,因此所谓御座,不过是铺有一张赤金双胜鹿纹茵褥的扶手矮榻而已。
马存亮憨笑着,走到天子身旁,本想说“大家,老奴没说错吧……”却话到嘴边,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只因他瞅见了天子微蹙的龙眉。
马存亮转念细忖,天子今日选择来翰林学士院很是突然,毫无征兆,似乎是在让王守澄传口谕之后才临时决定的,看天子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马存亮决心问一问,刚要开口,天子却将目光投向方才那给铜漏加注的小宦官,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小宦官浑身一激灵,闻言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奔至铜漏旁,扯着嗓子高声报道,戌正!
天子两眉间的细纹变得更深了,却口中轻声自语着
“再等等,再等等……”
与此同时,十六王宅。
时辰已过,天子却迟迟未现身,虽然欢闹依旧,表面上兄弟子侄言谈欢愉,对气氛极为敏感的颍王却已隐隐地感觉到,席宴的氛围已然变了。
有人在揣测,有人开始坐立不安,有人则在交谈的空当侧目环视。
然而从在座诸王以及宦官女婢的神色和小动作中可以看出的是,所有人的心中都开始有些打鼓。
不过若真要说谁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那便是方才还在拌嘴的李瀍的两位兄长了。
漳王和安王两人闹够了,各自都坐回了席垫,却安分不多时,安王李溶便又凑过来,小声地对李瀍和漳王说:“欸,你们看,对面最那头坐的岂不是光叔?”
“啊,还真是啊,一直都没注意到。”漳王压低声音道。
李瀍循着安王李溶视线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了正独自正坐,面色木讷,完全不与人交谈的光王李怡,也是李瀍的十三叔。
只见光王似是注意到他们兄弟三人的目光,便朝这边行了个极为标准的拱手礼,就像是接见臣下一般。
李瀍见了,竟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语调极为不屑,不成想让对面的几个小声聊天的王叔投过来了目光。
漳王和安王听了,也倍感惊讶,便杵了杵颍王的肩头提醒他小声些,尔后压低声音问李瀍道:“你笑什么呢?”
“想不到光叔也来了,”李瀍边朝对面叉手边对两位兄长小声道:“某记得父皇尚在时,宫中都以为光叔不慧……也难怪,印象里他就没说过几句话,这个叔叔大不过你我几岁,某老逗他,每次都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板着个脸,故此……见他适才那般施礼,才没有忍住……”
其实……这并非李瀍的心里话。
对光王这位叔叔,不知为何,李瀍从未有过好感,倒并非是两人曾有什么过节,只是一种莫名而又古怪的感觉作祟,李瀍暂时还道不出具体在不安些什么。
“还是别取笑光王了,毕竟是叔叔。”漳王有些同情地看着对面。
“我记得穆宗皇帝倒是很喜欢我们这个光叔,”安王若有所思,而后又像想出什么新的恶作剧点子似的对李瀍说:“欸……不过我记得,圣人也喜欢逗光叔说话,待圣人来了,我们不如……”
安王的话说了半截,便注意到了李瀍和漳王的眼神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院外,安王李溶扭头看去,宅院门外传来了略有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王将军到!”
只两弹指工夫,数个绿袍宦官提着纸笼灯迈了进来,卑微地弯腰排在门口两侧,静候着后面要进来的大人物。
机警的安王李溶已经先行从席桌前起身,做好了拱手行礼的姿势。
大唐官制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着最为尊贵的紫袍,腰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着绯袍,腰佩银鱼袋;以下皆着绿袍,无鱼袋。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的便是身穿更为尊贵的紫色官袍,腰间佩戴金鱼袋的年迈宦官。
那不是别人,正是拥立三朝天子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地位极为尊贵,即便是皇子,为表尊重,都对其以“阿翁”相敬称。
安王看见王守澄,率先向前一步,拱手行礼开口打招呼道:“阿翁!”
王守澄倒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安王微微弯腰叉手回礼,其他诸王也跟着行礼,生怕自己行动慢了。
王守澄的视线移到李瀍这里,颍王也连忙像安王一样叉手道:“阿翁……”
李瀍用胳膊肘杵了杵六兄漳王,然而漳王李凑却只是朝王守澄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之后足有一息的工夫,王守澄不动声色地朝天子御席前的台阶走去,立于阶下。
一时间,整间宴席厅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
李瀍心中暗忖,圣人出席宴席一向由王守澄陪同,可是现在看见了王守澄,却没见到圣人的影子。
“请问王将军,圣人何在?”漳王李凑向前一步,不卑不亢,欠身问道。
王守澄看着漳王,打量了半晌,躬身轻言道:“还请殿下莫急……”
而后王守澄的视线环顾诸王,在右上方郑重叉手,挺直腰身,肃容朗声道:“传——圣人口谕!”
之后一息的工夫,想必从王守澄的角度看下去,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在场所有的宦官奴婢,皇子诸王,都全部面向王守澄的方向齐身叉手下跪。
大明宫,翰林学士院。
戌正。
马存亮让手下宦官进上一盏酪浆,天子啜了几口便不喝了。
学士院外微风渐起,穿堂而过,似乎正有一场风雨在酝酿之中。
马存亮静立在天子御座前,却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何陛下要向王守澄说要去蓬莱殿歇息,最后却又来此翰林学士院呢?陛下玩的这是哪一出啊?
正想间,殿外金吾卫兵入内,在天子面前跪地叉手道:“启奏陛下,尚书左丞穆庆臣觐见,说是奉旨前来……”
天子方才有些渐渐绷紧的神色瞬间展颜,霍然起身。
“让他速速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