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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给我半个时辰,我先进去看看!”
红石的话不容置疑,他的脸上露出了与朱棣和道衍把酒言欢敞开心扉时的真诚。
“殿下,要不……就让红石先进去看看吧,这么多士兵,万一炸药被引爆,死伤会不计其数。”
道衍试探着征求朱棣的意见。
“半个时辰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燕军都要进城门!”
朱棣的声音沿着子午线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一座又一座宫殿。
“是,殿下!”红石上了马,向奉天殿疾驰而去。
“红石,等等我!”徐妙锦紧追其后。
位于奉天殿和华盖殿后面的谨身殿里挤满了忠臣烈士,他们中有许多人是为了勤王而来,尽管手无寸铁,尽管明知大势已定。
刚刚他们还围剿了里通外应的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朱允炆手持利剑,将他诛杀,虽然这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于事无补。
这些忠臣不管城门是不是已经大开,不管守卫是不是已经放弃抵抗,如果朱棣的铁蹄真的踏进谨身殿,他们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刀枪剑雨,并且铸成鲜红的地毯。
红石和徐妙锦出现在大殿的阶陛之下的时候,朱允炆手中的利剑正滴着鲜血。那折磨了他多年的恐惧竟然在霎那之间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赴死的决心。
他想起了祖父的教导,想起了父亲的遗言,此刻他才知道毫不恐惧的力量有多大,如果他早些顿悟,或许那一个又一个在恐惧之下做出的错误决定都不会出现,或许他文德治国,安邦天下的鸿愿就能实现。
皇后马氏从容自若地望着众臣,像她一直以来的那样淡然,只要和丈夫齐心协力,她觉得就没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
她无时无刻不感受着来自自然的力量,那些毫不起眼的小花杂草,躲在角落和污泥里的飞蛾爬虫,她从这些感受中也获得了力量,比许多男人更加强大的力量。
徐妙锦的脸抽动了一下,她看见朱允炆的剑尖之下那根墨绿色的腰带浸泡在一滩血污中,一年前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她亲手缝制好这根腰带,并且把它送给了四哥徐增寿作为生辰的礼物。
“嗯!”她情不自禁呻吟起来,倒向身旁的红石。
“怎么了,妙锦?”红石轻声询问。
“皇上杀了我四哥!”徐妙锦的声音像是从地里钻出来,带着哭腔。
“妙锦,你大哥在右侧,恐怕他也没有阻止。”
徐妙锦缓缓把头向右转动,大哥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皇上,没有对咫尺之间的亲兄弟泛起一丝同情,他坚毅的神情和誓死的决心与勤王忠臣一般无异。
“这是他们各自的选择。”
红石轻轻拍了拍徐妙锦的背。
徐妙锦点点头,她在乎的不是生死,而是那些铭刻在心的记忆。
“皇上,逆贼恐怕已闯入城门,请皇上速速离开皇宫!”
站在第一排中心位置上的一个人突然下跪。
“请皇上速速离开皇宫!”群臣异口同声,齐齐跪下。
“驸马,众位爱卿,朕绝不会抛下你们,朕绝不会苟且偷生!”
朱允炆高举利剑,声震屋瓦,未干的血渍哆哆嗦嗦的顺着剑刃和剑柄,淌进他宽大的袖子里。
“皇上!”驸马梅殷焦灼的唇舌似乎马上就会被点燃。
“万万不可,请听微臣一言!只有保全了皇上,我们大明正统的皇室才不会被践踏!总有一天皇上能东山再起,杀了朱棣狗贼,夺回皇位!”
“杀了朱棣狗贼,夺回皇位!”
群臣慷慨激昂,像是为了荣誉出征充满希望的战士,而不是在劫难逃无助等死的哀兵。
朱允炆鼻子发酸,想流下眼泪,但他干涩的眼窝全力以赴也只表现出难以察觉的湿润。
“爱卿,朕……知道你们忠心,不过朕心意已决,朕不能辱没了祖上,不能毁节求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众位爱卿不要再劝朕了!”
群臣面面相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京城,绝不是为了与皇上同归于尽,他们一下子抛开了几十年来苦苦研修的圣贤书——书上告诉他们,君子不能苟活于世——如果皇上可以活着,他们宁愿做侮辱圣贤之辈。
烛台上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出悲凉的呜咽,烛光闪烁不定,太监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蜡烛走上前去重新续上。
烛火又明亮起来,透过它,可以看见一颗颗鲜活有力的赤诚忠心怦怦跳动。
梅殷忽然拿过身旁的一盏烛台,点着自己的袍子,然后将烛台高高举起,火光中他的脸镇定从容。
“皇上,请马上离开!臣会把这谨身殿烧毁,让那个狗贼只得到一具焦黑的尸体!”
梅殷转向众臣,正容亢色又带着激情:“你们告诉那狗贼,皇上已经自焚,他便不会再找皇上的麻烦!”
火迅速从袍子的下摆向上窜去,梅殷扑到一根粗壮的主梁柱面前紧紧抱住,他感受到炽热和灼烧,但却并不觉得痛苦,强烈的信念战胜了痛感,在一种从未尝试过的极端困境中,他反而因为看到了人生的真谛而神采奕奕。
侍女小莲忽然从皇后马氏身后窜出,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奔向梅殷,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火势很快就从她的胸口蔓延开来,她乌黑的秀发发出烧焦的恶臭,火焰熏黑了她嫩白的肌肤,袖口上的几朵粉色玫瑰瞬间枯萎。
小莲放开梅殷,远远地看着皇后:“娘娘,请成全小莲——”
带着一个拖长的尾音,她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让她再也无法多说一个字,只能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
“小莲!”
马氏终于不能再镇定自若,她惊慌的神情即使在诱骗朱高燧的弥天大谎被揭穿的时候也未曾出现过,她想冲到小莲身边握住她的手,减轻她的痛苦。
徐辉祖上前拦住了马氏和朱允炆。
“他们为皇上和皇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请皇上皇后细心体会他们的用心,只有离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恳请皇上、皇后速速离开!”
群臣跪地,声音的共鸣仿佛撩拨了火势,火焰窜上顶梁,发出噼噼啪啪的嘲弄声,巧夺天工的雕龙画凤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红石和徐妙锦冲进大殿,来到朱允炆身边,群臣惊诧不已,不知是从天而降的神仙还是又一个徐增寿。
徐辉祖看见妹妹生龙活虎站在面前呆若木鸡,那夜丢了魂魄的痛楚又袭上心头:“妙锦,你……”
“大哥,我们来救皇上皇后出去!”
“我会保护皇上和皇后,你们走开!”
徐辉祖仿佛从梦中醒来,挡在红石和朱允炆之间,满是老茧的手搭在剑柄上。
“大哥!”徐妙锦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徐辉祖,尽最大努力化解兄妹之间的嫌隙。
徐辉祖不为所动,他为妹妹死里逃生感到高兴,但是他无法摆脱对妹妹的怀疑。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
红石一字一顿,双眼紧紧盯着朱允炆,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对着满地的爆米花哇哇大哭的孩子,在太子朱标的灵柩旁悲痛不已的儿子。
朱允炆慢慢把视线从徐妙锦身上移到红石身上,他倔强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哥哥……”他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仿佛找到了皇爷爷才能给他的温暖依靠。
“皇上,草民知道有一条暗道可以离开这里,”红石的声音坚定又温暖,“如果皇上相信草民,请皇上立即随草民离开!”
“皇上!”徐辉祖再次阻拦,他从红石那双坦诚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危险,但是那一夜毛骨悚然的记忆令他不得不对红石产生戒心。
“大将军,燕军已经包围了各个城门,皇宫犹如困兽之笼,再有两刻钟燕王就会出现在这殿前的广场上,你能护皇上周全吗?如果能,”红石抱起双拳,弯腰鞠躬,“草民听凭大将军调遣!”
徐辉祖哑口无言,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显得狰狞,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三寸疤痕皮开肉绽,绷出几滴鲜血。
“大哥,你信我一次!”徐妙锦咬破了自己的唇,“我们一定会把皇上皇后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让姐夫再也找不到他们!”
烟雾像游龙一样在大殿内绕梁穿梭,大臣们被呛得不停咳嗽,身体孱弱的已经昏倒在地。
梅殷和小莲没了气息,烈焰依旧不肯罢休,在焦黑的尸体上群魔乱舞。
“皇上,快走!”一个贴身太监也扑到梅殷身上,他不停呼喊这四个字,以此代替痛苦的哀嚎,直到咽了气。
嘹亮的金鼓和号角越过奉天殿和华盖殿,又穿过浓浓烟雾,钻进谨身殿里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姐夫食言了!”徐妙锦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拧成一团,“红石,我们没有时间了!”
红石朝徐妙锦点点头。
“皇上,得罪了!”他一把抓住朱允炆的手,而徐妙锦则抓住了皇后马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