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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天色晴好,偶尔刮些小风雪亦是须臾便逝。初春的阳光照在万顷白色荒原,反射出粼粼光点。照在人身上,则是说不出的暖和舒服。
从轘辕关出发,沿北邙山南麓的官道而行,积雪多被清理,一路畅通无阻。眼见京城在望,路行云累日来的少许阴霾也一扫而光。
前方,拄着齐眉棍的定淳正向一名挑粪的老农打听道路。
“前面再走几里,便到京城洛阳府了。”定淳转回来,神情欢悦。
洛阳府素号“天下之中”,自前朝大周时即为帝都,历经近五百年兴旺繁荣。八年前大周末帝禅位,大晋取而代之,仍然以洛阳府为都城,因此昌盛不绝。当下城内外居民百万,崇墉百雉,商贾如云,人马往来络绎繁繁,实可谓天下第一城。
“京城我少时来过好几次。”
路行云以手抚额,遥望青黛色的城郭。搭伙赶路几日,两人渐渐熟悉,相处自然了许多,说话时也比之前随意从容。
定淳点头道:“少侠行走江湖多年,想必经常来这里的。”
他曾说自己供奉山门,很少出行,最远也不过奉命去云莲峰山脚下的草市摊子为寺中法事采买器具,可接着与路行云交谈起京城的风土人情却头头是道,不由令路行云有些惊讶:“小师父也来过京城?”
“未曾,但从小到大在书册里读了不少描写京城风貌的诗词文章,久而久之也就熟了。”
路行云瞪大双眼:“没来过,光看书?”
定淳轻轻挠挠脑袋:“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僧此前只在脑海中想象过京城的蓬勃气象,但亲眼目睹才觉得,书上描写再细致,终究还是差了神韵。”
青光寺不但是武学宝地,也是阁藏各类经典的学府,寺里的僧人武学、文学、经学都要涉猎,相较其他一心修练功法的师兄弟,定淳抽出了不少时间用在研读典籍上面,所以单论经文造诣,他在青光寺中实是名列前茅。
“小师父真是奇才。“路行云摇着头连声嗟叹,没成想这看似木讷的小和尚居然学问渊博。本来藏了一肚子想拿出来吹牛的话题这时候统统都识趣地噎下了嗓子眼。
定淳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洛阳府分内外城,外城有好几个城门,但最近因雪寒地冻,关了大部分,二人从东面抵达,却只能绕上数里地去最北端的安喜门进城。
靠着墙根牵马慢走,身畔的行人大多抱怨不迭。其时日头虽好,可气温很低,由东北方崇山峻岭中刮来的寒风贴着墙垣扑面而来,冰冷入髓,直吹得人双颊都隐约泛痛。
路行云抱手低头只顾顶风向前走,不经意撞到了前方行人的背脊。那人趔趄几步,咒骂着转身怒视,满脸不悦,听声音是个青年汉子,然而他用绿布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瞧不清相貌,只露出一对小眼以及鼻孔。
路行云道了声歉,可那裹头汉子嘴不饶人,依旧骂骂咧咧。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宽脸大胡子,一个面白微胖,这时候都转身过来。
路行云见他们都拿着或别着剑,剑的形制虽不尽相同,但料是八宗弟子,怒气稍敛,按着规矩报上名号:“江夏郡路行云。”
那三个汉子听了先怔了一怔,而后那微胖汉子吃吃笑起来:“师父、师弟,如今这世道果然变了,任凭什么阿猫阿狗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劲儿往京城里头钻咯。”他当是瞅见了路行云也携有把剑,才故意这么说。
路行云双目圆瞪,再听那裹头汉子应和:“是啊,朝廷丢块肉,这些个阿猫阿狗就忙不迭来咬来抢,岂不知他们怎配吃肉,永远只有啃骨头的份。”言语尽显嘲弄。
“阿弥陀佛,天寒地冻,几位施主切莫因小事耽搁,还是快快赶路为好。”定淳生怕生出祸端,闪到中间,好言相劝。
那微胖汉子瞥一眼定淳,懒洋洋道:“敢问小师父宝刹何处?”
定淳合手垂首:“云莲峰青光寺赏峰院。”
三个汉子相互对视几眼,路行云听那微胖汉子低声道:“缁衣堂这次选拔阵仗倒大,连青光寺都惊动了。”
那宽脸汉子略沉稳些,咳嗽一声,低声暗道:“天气凛冽,可你们瞧这和尚,兀自满面红光,仿佛暖和得紧,如此反常想必是练气的高手。咱们办正事要紧,别节外生枝。”
窃窃私语几句后,那宽脸汉子先是对定淳行一合十礼,转向路行云漠然说道:“小子,这次你得多谢谢这位小师父,若不是他为你出头,今日这事可没这么容易收场。”接着抛出一句,“你无礼在先,我三人的姓名不愿说给你。但你既然主动自报家门,我也尊重你几分,好歹与你道个来历。”言罢,也不直接言语,而是提起了手中的剑。
剑一起,路行云只道他要动手,身子随之一架,那宽脸汉子全不看他,剑不出鞘,金光闪烁中隔空对着城墙砖壁划拉了几下。但见砖灰簌簌落下之际,壁上已多了一个巴掌大的“正”字。笔划写完,那三个汉子再不多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城墙拐角。
“不就撞了一下,又不是娇怯怯的姑娘家。”路行云嘟囔着,胸膛起伏。
定淳看见墙上的刻字,叹气道:“这三位亦为正光府的豪杰,并且身份或许不在师范之下。”
八宗中,主掌宗门者称为首席,另有一到两名次席为辅佐,往下则是有资格带徒弟的师范。徒弟分正选与见习两类,只要入门弟子,都有见习身份,通过各自宗门的考核,方能迈进正选行列。
各大宗门通规,见习外出必须着制服,只有师范以上身份者或极优秀的正选外出可以特准不着制服、不配制剑,任意装束。
路行云脸色苍白,盯着壁上那齐齐整整好似凿刻出来的字喃喃自语:“会稽郡正光府......”
定淳看着那“正”字道:“剑不出鞘、鞘不触壁,寥寥两连笔,即勾勒出了此字。正光府剑气双修的造诣果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经此小小风波,路行云不免有些郁闷,二人继续走一阵,为了躲避骤然变大的凛冽寒风,中途在城外的一家脚店打尖,稍作盘桓,路行云叫了的两盏热气腾腾的清茶,定淳轻呷一口,脸上登时焕发容光,直似佛光。
路行云看在眼中,好奇说道:“定淳师父,你的气色不同凡响呐。”
定淳略不好意思放下茶道:“这是小僧从小练的童子功,不想惊扰到了少侠。”
“青光寺武学博大精深,你是研习哪一脉的?”
定淳如实相告:“我寺下分四院,小僧所在的赏峰院其实并不是主修武学的。说来惭愧,小僧年幼时,因抗拒练武,没少挨执法僧的教训。及至后来师兄弟们修为都有长进,小僧怕落下了,才开始努力练习,技法走了枪术这条路子,元气底子则是内丹龙璧功。”
“枪术?”路行云努努嘴,“不知贵寺赏峰院的造诣比之蜀郡神流宗孰高孰低?”
天下武学流派推八宗为至尊,八宗中绝大都是修习剑术为主,只有蜀郡觅天山悬空绝壁神流宗是靠着枪术扬名。
“自然是比不上的。”定淳双手合十,低下头道,“八宗都是御封的金字招牌,小小的赏峰院岂敢攀比。”
神流宗与赏峰院的弟子从未正式切磋过,枪术高低优劣无从评判,出家人不争强好胜,定淳这么说是有意谦虚了。
路行云露齿笑道:“贵寺不也是御寺?论招牌,谁能有‘青光寺’三字响亮?在贵寺出家的皇帝两只手也数不过来。有消息称,当今圣上也准备赶着年底禅剑会的热闹,拜贵寺主持妙为神僧为师,成为又一个俗家弟子呢。”
“这个小僧竟不知晓。”定淳脸上红光更盛。
“小道消息罢了,真实与否很难说。”路行云摆摆手满不在乎,“能投身青光寺赏峰院妙明长老座下为‘定’字辈亲传弟子,小师父真福气过人。”
“福气吗?”定淳愣了愣神,喃喃轻语,“其实小僧自懂事起就在寺内生活,听说是被抛弃在山门的弃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舍了绝情无义的父母,得了慈祥和蔼的恩师,未尝不是件好事。”
“嗯。”
谈及父母,定淳虽口中对路行云的观点表示附和,脸色却明显暗淡了。
“路某也是无父无母之人。”路行云说着也忍不住叹了声,抬眼对闻言讶异的定淳挤出点笑容,“路某少时父母双亡,比起小师父,倒还多出些伤感。”
定淳轻叹一声,面带怜悯道:“世间哀恸,莫过于骨肉分离。小僧襁褓不晓事,侥幸免了此劫,偶尔想起双亲面貌不过些虚无缥缈的幻象尚且免不了心生悲切,可少侠经历生离死别,感触更深切,如今尚能朝气蓬勃,只这一点,便是小僧望尘莫及的。”
路行云苦笑着摇摇头道:“路某独身一人漂泊江湖,若没有哄自己开心的法子,恐怕早就是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咯。”
定淳微笑着对他道:“路少侠,小僧有个疑问。”
“但说无妨。”
“几日前在阳翟城的听雪楼,你路见不平仗义出手。可适才与那三个正光府的人发生口角,小僧原以为你会愤而邀战,不想却失算了。两边都是正光府的人,怎么少侠的行为大不相同呢?”
路行云挠挠头,思索了半晌,摇着头道:“不知道,我就是看不惯习武之人横行霸道,至于别人骂我打我,我生气归生气,不到万不得已,倒是很少拔剑。”说着呵呵笑了起来,“都是一时意气,眨眼就过了。这不和小师父你说话的功夫,我几乎都将那三人忘了。”
定淳点头叹息:“少侠心胸开阔,实在难得。”
路行云搓着耳后骨道:“这算什么,我的大师兄脾气才叫好,比起他,我还差得远呢。”
“哦?还有这样的人?”定淳不禁莞尔。
“他才是真正的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你拿他永远没办法。嘿嘿,不过他的死穴,也只有我知道。”
“什么死穴?”定淳越听越是兴致勃勃。他在寺中二十年谨守清规戒律,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举动,师兄弟们也都与他相仿,无不谨小慎微千人一面,自是没有听说过见识过旁人居然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个性。
“他都五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一心一意想找个老婆,可又穷又老,没姑娘家瞧得上他,着急得很。平日任你再怎么折腾他他都不恼,可要是惹了他心仪的姑娘,他可就立时变了个人,不逼着你脱两层皮下来是绝不会罢休的。”路行云显然与他那个大师兄的感情很好,说话间满脸的笑意。
定淳虽觉得有趣,但听到“姑娘”两字,就有意不在这一方向继续探讨下去,换个话题道:“路少侠既然有师兄,那也当有师父了。”
“我没有师父。”路行云大口喝着茶,“从小我就跟着大师兄练武习文,说是大师兄,实则就是师父咯,只不过他从不让我叫他师父。”
“原来如此。”定淳咋舌轻拍光滑的脑门,“路少侠提过出身江夏郡......”边说边开始绞尽脑汁搜括起自己所知江夏郡的武学名家,可随即将视线移动到出神的路行云身上,语带哀怨,“少侠,你骗小僧了。”
路行云愣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在名前加‘江夏郡’,但小僧看出来了,事实并非如此。”
“我......”路行云神情登时沮丧不少,沉默不语。
“出家人不打诳语,少侠不是出家人,打些诳语也没甚要紧的。”定淳忽然又笑着安慰他,“不说这么多了,吃了茶,咱们继续赶路吧。”
“定淳师父,并非我有意骗你。不过我的江夏郡,的确可以说是名不副实......”路行云一本正经起手将他扶住,“路上早该和你解释,心中委实过意不去......”咽口唾沫,指了指不远处的城墙,又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个“正”字,“这段日子见了不少这个字,当着这个字,人就得磊落。”
定淳点点头,嘴角微笑:“少侠肯坦诚相见,小僧着实欢欣鼓舞。”
路行云语气抱歉:“我不是江夏郡籍贯,但我那大师兄确系江夏郡出身,虽然他始终没认我当徒弟,但我时时把他的‘江夏郡’挂在嘴边,实有不妥......你莫见怪。”
“善哉,小僧极少出山游历,但也从师兄弟那里得知如今世道行走江湖,名头很重要。少侠这么做,无可厚非。”
路行云也笑了笑,缓解了些紧张:“我那大师兄曾说,这世上名门正派,大多虚伪鬼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唯有青光寺的高僧,是真正的大贤大德,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定淳瞄了一眼那“正”字,垂目而言:“少侠言重了。”转念却疑惑道,“可是江夏郡也没什么大来头的流派......哦,从前倒有一个......”
“我生在巨鹿郡,那里更无什么有名门派,别地的名门大派我又哪里敢去攀附沾光,大师兄他的江夏郡虽然同样寂寂无闻,冠在名前总心安理得些。”
定淳颔首而言:“既有武功传授之实,倒是小僧心胸狭窄了。”接着道,“日前雪地比试,小僧亲眼目睹少侠武功精湛,远不是寻常人可比,名前顶个‘江夏郡’又有何妨。”
路行云听了这话,登时欣喜起来:“定淳师父所言当真?”
定淳认真道:“只怕江夏郡日后还需仰仗少侠扬名立万儿了。”继而问道,“可是尊师兄肯传授少侠诸般武功,不像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怎么就不愿正式收你当弟子呢?”
路行云长叹一声,目光垂地,敛声无言。
定淳见他不想说,忙岔开话题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小僧油水吃多了混了脑子,乱嚼口舌。”
那自怨自艾的模样惹得路行云不禁莞尔。谈笑中,天气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冷了。风势减小,路行云与定淳各添了一盏茶,准备喝下肚了就动身。
脑后不期响起几声清脆的铃声,定淳并不在意,可坐在对面的路行云脸色突然就凝固了。他正道又将遭遇什么是非,路行云已经将茶一饮而尽,起身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