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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秋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么多人到场的时候待在这里。她通常会为祖母布菜,但只有普通的家宴才会是这样。今天,府上所有的奴仆都拿高出正常双倍的精力伺候着。
顾愆老早就命人置办好衣服,她曾经好奇:他怎么没有像平常那样让顾小北拿给顾晏?但顾愆却笑着说“你不也是要来的么,虽是站着服侍人……若是顾晏不来,他的位置你就坐着吧。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只是大约四天以前的事,从当时的角度来看,这一天的到来是如此之快,看起来真是美妙极了。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努力使自己不在走路时流露出一丝的兴奋,但她显然失败了,因为有人突然撞了她,对她说道:“你!处理这个?呵,拿个酒都办不好,还有什么可乐呵的?”杜嬷嬷朝她甩着冷脸,然后指着掉在地上的碎瓷片。
“请你拿手捡起来,你应该知道,有人可能会踩到!”
郑小秋看出来了,撞到人的这个嬷嬷,她完全无意同自己道歉。
“怎么啦?你有没有听到我在叫你?”
郑小秋点点头,向前屈身迎向碎瓷片。这时,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阻止了她。
“小秋?”苏恩友善地说。随后,他转身面向杜嬷嬷,用显然比较不友善的口气说:“你有什么问题?”
“我有问题?她在这里工作!”杜嬷嬷几乎咆哮道。
“不是今天。”苏恩说。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今天?那她在这里干吗?”
郑小秋挺直脊背,向前跨出一小步,这一步小到只有她自己才注意到。然后她瞪着杜嬷嬷回应道:“我不是‘她’。其实我就站在这里。我在这里的理由和你的完全不一样。我要看我的朋友。”
苏恩从未见过比此刻更骄傲的她。他也从未见过杜嬷嬷如此语塞。当郑小秋已经朝着宴席那边走去时,苏恩顺嘴问道:“顾晏呢,到了么?”郑小秋抿抿嘴唇,紧紧握住双手,“他不会来,今天我坐他的位置。”
没转身的郑小秋,看不见苏恩有些恼怒的表情。
“你来,顾晏同意了?”顾愆迎面走来。郑小秋没有回答。“坐顾晏的位置吧。”顾愆一再重复着。在顾愆转身之际,他和苏恩的目光短暂交会,他向苏恩点点头。即使他们之间鲜少来往,但顾愆知道,这嘻皮笑脸的家伙是整个顾家里唯一真正不配对他指手画脚的人。
林明德站在郡主身旁,那些一同前来的侍婢们在马车边上等候着,他经过她们身边,她们都假装没看见他,因此他完全知道,她们私下的瓜果茶话会会讲些什么话。诡异的是,他已经不再感到生气或难过。他只是觉得自己累了。对政治斗争、对金钱,以及他扯上郡主却和情爱完全无关的一切话题感到疲倦。他只是觉得累了。因此,到最后他们或许还是对的。他已经不再适合这里,也不再适合回到西凉。
苏恩的视线越过桌上的菜,通过鼻子做了几次深呼吸。坐上这里品菜的人早已换装完毕,开始热身,宛如惊弓之鸟,想提早做好准备。不管时代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人们的反应仍是一样的。苏恩对此感到怡然自得。无论厨房里那些人尝试将菜式变成什么样,它仍然只是一顿饭。一枚枚装菜的圆盘、两根筷子以及攀谈的心。有些人说宴席像是一种交谈,但他们错了。宴席就像一种地位象征。交谈是你和其他人说话的事,充满各种诠释、理论与意见。但地位……就只是你和身份之间的事。它是主宾滑出各自态度的寒喧之际、当你听见话语在互相试探之际、看见杯盏落下之际,在你心口的感觉。这就是你和宴席之间的关系。因为,阶层是不可逾越的,而总有人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有些痴心妄想。
桌上的人随意交流着,慢慢地开始谈起打球赛马,那可算是他们作为世家子弟的一种娱乐项目。没有人问及郑小秋,她是否有骑过马或打过球。她没有钿头银篦,也没锦衣华服。她从来就不是贵女。
“我玩过,他们说我玩得还不错。”郑小秋突然开口说道。
郡主眼里的不满甚至比刚来时还要强烈。郑小秋叹了一口气,笨拙地将双手垂放在桌子下。当她看见顾小北时,即使这位青少年持续的冷漠感在一般情况下会让她发疯,她的心里仍感到轻松。因为此刻,他是这一带唯一对她态度不变的人。
郑小秋笑了起来,“郡主,你不是在碧泉那片地待过几天么,在那边会有些小玩伴么?”
郡主咪起双眼,过了一会,她朝着顾愆的方向笑笑,“那里只有调皮不听话又讨人厌的小孩子,不是么?一直都是如此。”
郑小秋兀自坐着,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她并不确切地知道这种感觉主要是耻辱还是愤怒。她此刻的声音比起她开口第一句话的声音,听起来还要生硬:“我只是想问问而已!”
情况变得明朗而令人困窘:哪些人属于这个团体、哪些人被敝弃在外,一目了然。是嫌弃了她,还是只是完全无视她的存在?郑小秋将本来想说的几句话咽下肚,试图说点其他的话,却想不到要说什么。这时,苏恩起身,杯盏被掀翻。他或许并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但无意将它扶起来。郡主听出郑小秋的意图,也无太大触动,只是觉得可笑。就为点芝麻大的幼时好感就乱了规矩,顾家人也傻兮兮地来配合。一位郡主岂是一小小侍婢能够攀附的?背着顾愆暗自庆幸,看到这一幕确实万幸。不然,想象不出顾愆,不,也许是顾小北苏恩什么的,誓死拥护大殿下的情景。
有趣,有趣。
说到底,拎不清最有趣,也最好拿捏。
主宾都不开口,一边一个心境。而顾小北,大约是不敢去细想顾愆的意图,想出来,恐怕兵刃相向。
过许久,郡主发话:“我走罢,不用送我。”
顾愆点点头,并不婉言恳求,“郡主走好。”
郡主走后,苏恩的双眼追踪着顾愆的目光,将手撑在桌子上,以发抖、威胁的口气做了结论:“也许这栋宅子是你的,但顾家可不是你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想清楚。拥立错了人,会赔上整个顾家!”
苏恩继续说:“如果不是顾伯父提携,苏家一定不是今天的苏家。也许在市井里摆着小摊,或者父子俩一起登台唱戏,再或者要受人奴役。顾愆,顾伯父的恩情,苏家人是会永记心。你想入仕,我父亲可以帮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你可明白?”
继而是沉默。
顾愆在记忆里翻找,那恩情早在犄角旮旯里待了许多年,摊开来,还有一股烂味。顾愆开口来,说的是另一件,说的是十分久远的回忆,兴许是苏家人在他印象中最好的片段。“我认识你父亲。小时曾随父亲去过你家。他同父亲比武,招招都不比父亲差,我看得入迷。最尾时他明明可以刺我父亲胳膊一剑,却没有动手。”
“呵,你父亲姓苏,苏沉渊。他是那样出色的军士,次次出征都是在前头冲锋陷阵,取有功名,却半句狂妄都没有过。最终父亲留任在京城,你父亲没有。干干净净地断,找过他很多次,都是闭门不见。谁知我十岁时,你父亲寻上门来,带上门的还有押我父亲入狱的旨令。后来,你也知道了,在我父亲死时,你父亲顶上他的位置。”
顾愆多义愤,年幼时那样值得亲近的人现今变成如此模样,明是同袍,暗里下刀。苏沉渊,只要想起这么个人就觉眼里有什么溢出,那不是泪,是恨。恩义连绵?不要想了!让苏恩踏进顾家已经是够宽容。
还讲恩情,假得可笑,拿他命来就行!
不出所料,苏恩的脸在瞬间颓败,明亮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晦暗。顾愆没有再接再厉,趁胜追击。
顾愆对这事的平淡直述越发刺痛了苏恩。他手握成拳,不住颤抖,似委屈极,又似哭泣。
苏恩没有夺门而出,只是转身便要去整理碗筷,顾愆叫住他,嘱咐说:“你叫人把你在顾家的东西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要搬走。”
郑小秋大惊,“大公子,这不合规矩。”
“该守什么规矩不用你来教,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不该管的少管。顾晏才算是你主子,你听他话么?杜嬷嬷他们的话你听,顾晏就能随你糊弄,是么?你怎敢同他顶嘴?那今天呢,你知道自己算什么了么?你难道总是仗着有人可替你出头才会硬气的么?算了。没有什么规不规矩的,把钱退给我就行。下次我还来,门进不了,我就翻墙。喂,愣着干嘛呐,被赶的又不是你。”
这话究竟是苏恩一直想说的,还是为堵顾愆的话,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小秋的去留。
顾小北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她流泪、后退,喃喃念着“不是,不是”。没有人附和她。
最终还是顾愆侧过身,“我不会赶她。已经没什么用的人,去还是留,就由顾晏来处置。”
有一丝自责迅速在郑小秋眼里闪过,带着刹那间的卑微。顾愆有些于心不忍。他认真地问道:“即使顾晏原谅了你,你觉得你和顾晏会有可能像从前那样么?”如果是在昨天,也许答案会完全不一样。然而正是因为今天这个样子,她没有了底气。
苏恩说的不就是他们眼中的事实么?她于他们而言,与讨人厌的杜嬷嬷有什么区别?不也就是个侍婢罢了。还是个目无尊卑的!
郑小秋试着想用手把袖子拉得再长点。在这种场合穿不合身的衣服的确是蠢,但这是她仅有的一件拿得出手的。昨天可是想着今天要见到的郡主会认出她哩,她可要给郡主留下个好印象。
好多事都系在这次见面上。在这年头作为一个刚踏入酒楼行业的新人,简直就好像是加入了拉帮结派的长蛇阵似的。在郑小秋管的酒楼里,通常有两三个管理人,她根本不可能说上话,而每天总有几个人要给她使绊子。当郑小秋苦学厨艺,迎接她的热忱与才能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所以当郑小秋得知自己有机会和郡主坐着吃上饭时简直不像是真的。如果双方搭上话,她将有可能找到强有力的靠山。郑小秋不知道能否抓得住这条救生绳。多少与她一起被祖母安排进去酒楼的姑娘都只能在老管事那忍气吞声,她早已对她的谋划起可放弃的念头。
现在,郡主指望不上。顾愆待她,就像个弃子,真没希望了。要是没被赶出去,会受什么惩罚?
听来的可怕经历不断涌入脑海。这些经历都是受过苦的奴仆带回顾家的。奴仆就像泥巴似的被人叫去做苦工及挨饿。像老李头,拿碎银的手一直是在抖,说:“从来没有一天休息,他们要我刷恭桶、跑腿、擦台阶……”还有清儿说:“我的第一份任务,是做道炸鱼。结果炸得不好。我劈柴就是从那时候起的。”还有他们流传的“祥瑞”事件,主人公从小厮做到管事,从管事做到挑粪工。事后是死了还是跑去哪来着。
见鬼,这个事件一定是假的。郑小秋暗自唾骂自己的胡思乱想。不会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糟。老李头是因偷钱去赌,清儿是应怪自己学艺不精,不知名主人公是嫌自己太过春风得意!自己没给顾家带什么麻烦,坐了顾晏位置那是顾愆默许的。苏恩是因顾晏才对她和颜悦色,为顾晏责怪她又没有错。唯一对不住的是被弄晕的顾晏。当下最重要的是好好想想,怎么和顾晏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