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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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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着申屠嘉低沉,而后极具力量的劝谏,或者说‘警告’,天子启和晁错二人的面色,只彻底沉了下去。

    ——尤其是天子启,在那圈有‘武关’二字的圆圈前蹲了好久,又起身,大致扫了一眼武关周围,以及叛军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

    确定申屠嘉这番言论,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之后,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已是看不到丝毫轻松之色······

    “臣猜测,内史和陛下想要的,应该是是叛军先在关东,在自己的封国纠集部队,然后出发;”

    “在向函谷关挺近的路上,看到城池,就攻打城池;看到朝堂的军队,就攻打朝堂的军队。”

    “就这么不急不缓的西进,最终聚集在梁国都城:睢阳城外,再和梁王麾下的梁国兵,杀一个两败俱伤?”

    思虑间,申屠嘉又一声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惹得天子启悄然回过头;

    却见那巨大的地图边沿,申屠嘉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宫人奉上的一碗温水;

    一边喝着,一边似闲聊般继续说道:“武关告破,是这场由《削藩策》引发的叛乱,所可能造成的最糟糕的后果;”

    “而陛下、内史的预测,则是这场叛乱,最美好的结果。”

    “正所谓:未算胜,先算败。”

    “——既然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通过《削藩策》逼反关东诸侯,那么,就不能只看到最好的结果,也同样要看到最差的结果。”

    “再根据如今,我汉家的真实状况,好生思量一番:这最差的结果,陛下,究竟能不能承受得起······”

    听到这里,天子启也终是最后看了那巨大的地图一样,才面色阴沉的回过身;

    走到申屠嘉身旁,略带恼怒的坐下身来,也接过一碗温蜜水;

    一边小口喝着,一边将阴戾的目光,撒向那地图之上,已经取代了自己的位置,正趴在地图上,左右摸索、查看的晁错身上。

    而在天子启身侧,申屠嘉却也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并没有注意到天子启的怪异目光;

    再调整一番呼吸,便有继续说起自己,对这场由《削藩策》引发的叛乱的看法。

    “臣说,武关可能告破——这是最差的后果;”

    “内史说,决战会在梁都睢阳——这是最好的结果。”

    “而在这两个最好、最差的结果之间,还有很多种可能性。”

    “这些可能性,不会像武关告破那么糟糕;”

    “自然,也不会像‘决战睢阳’那么理想······”

    就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手中的水碗,放回面前的桉几之上;

    侧过头,看见天子启阴沉若水的目光,申屠嘉,却只苦而一笑。

    “虽然臣这么说,或许会让陛下认为,臣不恭敬陛下。”

    “但臣,也还是要说;”

    “——对于战阵之中的事,臣知道的,还是比陛下多一些······”

    浅尝遏止般道出一语,待天子启面色稍一僵,申屠嘉又赶忙调转话头;

    望向不远处,仍趴在地图上‘考察地形’的内史晁错。

    “或者应该说:论治理国家、制定政策的能力,臣这个出身于行伍之间的小卒,根本比不上过去的贾谊,以及如今的内史。”

    “但若论对战阵之中、生杀之地的了解,臣,应该还是比贾谊、内史有更多的心得······”

    满带试探的话语声,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愣;

    待看见申屠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几乎不加以掩饰的试探之意时,天子启,也不由自嘲一笑。

    见此,申屠嘉也才终于放下心,长呼出一口气,便继续说道:“战场上的事,和朝堂上的事,最大的一点区别就在于:朝堂上的事,可以提前谋划;”

    “只要谋划的足够完善,在具体实施的时候,就可以完全按照原定的章程,按部就班的推行下去。”

    “但在战场之上,一切,都是瞬息万变······”

    “虽说战前,双方也都会做谋划,但绝大多数时候,战前所做的谋划,却只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十件事情中,比较关键的一两个;”

    “所以,在战争的过程中,做将军的人,只能时刻争取将自己的处境,保持在最理想的位置,同时,又尽可能的想到更多不那么理想的处境。”

    “然后,针对这些不太理想,甚至很不理想的处境,而时刻最初应对、改变。”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遇到中,便也逐渐带上了些许说教之意;

    但申屠嘉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朝不远处,终于从地图上爬起身,低头走回天子启身边的晁错澹澹一笑。

    “而内史的《削藩策》,走的,其实就是阳谋的路子。”

    “——通过强硬的手段,削夺那些大国的土地,来逼迫他们起兵造反;”

    “再一举挫败这场叛乱,以此,来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使关东不稳的弊端。”

    “但是,就像臣刚才说的:武关告破,是最差的结果;决战睢阳,是最好的结果。”

    “在这二者之间,有很多不好不差的结果,需要陛下在战前,就一一做好应对。”

    “——比如:如果匈奴人南下,插手其中,该怎么办?”

    “赵国如果和匈奴人合兵,该怎么办?”

    “叛军如果偷袭荥阳一带的敖仓,甚至是洛阳的武库,该怎么办?”

    “更有甚者!”

    “——若叛军,压根就不想突破睢阳,不想攻入关中;”

    “而只是将关东搅个天翻地覆,然后来一出‘划江而治’,陛下,又该怎么办?!”

    随着申屠嘉一句又一句惊醒,天子启的面色,只肉眼可见的愈发阴沉了下去;

    与之对应的,则是天子启身旁,身体愈发剧烈的颤抖起来,根本不敢抬起头,和申屠嘉对视的内史晁错······

    倒是申屠嘉,仍是一副澹然中,略带些许严峻的神容;

    道出这番话,还不忘特地挺了一会儿,好让天子启能将自己这番话消化、吸收一番。

    待天子启从思虑中缓过神,申屠嘉才缓缓一点头,继续说道:“说起这些,臣就难免想到之前,公子胜曾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胜说:建立社稷容易,保卫社稷却很难;”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比起‘建立社稷’的一方,可以肆意妄为,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做一件事,作为‘保卫社稷’的一方,却要同时兼顾到很多方面。”

    “就好比这一场即将爆发的叛乱;”

    “——臣提出了许多种可能性,甚至都还没有把所有的可能性说出口,也很可能还有臣至今,都没有预料到的可能性。”

    “可单就是臣提出的这些可能性,就需要陛下花费无数的心思、动用极为庞大的力量去防备;”

    “反观叛军呢?”

    “只需要从这些可能性中,随便选择一个,又或者是其中几个,然后毫不迟疑的做就可以了。”

    “这就好像战争中,敌人攻击、我方防守;敌人有十万军队,可能从五个方向的其中一个攻来;”

    “——而我方,却要在这五个方向,都留下足以抵挡十万敌军的力量······”

    毫不迟疑的一番话语,终是惹得天子启有些心惊胆战了起来,下意识伸出手,将衣襟扯开了些;

    暗下思虑良久,天子启才略带失神的小声说道:“难道在这样一场叛乱当中,朝堂的胜算,反倒还没有叛军大吗?”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面带善意的嘿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儿孙辈,在身边眼巴巴的问自己:爷爷爷爷,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呢······

    “臣,给陛下再说明白些。”

    “——无论叛乱是否爆发,陛下,都需要在长城一线,维持二十万人以上的防备力量;”

    “而在叛乱爆发之后,在函谷关外,也就是洛阳、荥阳、睢阳一线,陛下,也同样要保有至少十万以上的兵力。”

    “方才,臣提醒了陛下过后,陛下则又得派出十万兵力,去武关方向驻防。”

    “除了这些兵员的调动,陛下还得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保证匈奴人,不会参与到这场叛乱当中。”

    “再加上各路兵马人吃马嚼、奔袭调动所耗费的粮草、军械,以及动员兵卒、民夫所耗费的国力;”

    “这场战争每多出一天,对陛下、对朝堂而言,都是无比庞大的消耗,和负担。”

    “但与朝堂相比,叛军,却根本没有这些疑虑。”

    “——叛军,不需要戒备北方的匈奴人;”

    “——也不需要戒备南方的赵佗;”

    “恰恰相反,无论是北方的匈奴人,还是南方的赵佗,都很可能会成为帮助叛军,来牵制朝堂的助力。”

    “而且,在军粮、武器方面,叛军也不必有太多讲究,完全可以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

    “——说到底,还是像公子胜所说的那句话一样:建立社稷之所以容易,是因为建立社稷,是破坏的过程。”

    “而守护社稷之所以困难,则是因为守护社稷,是建设、维护的过程。”

    “在这样一场叛乱当中,朝堂,就好比一个水碗——要时刻保证自身,没有任何会让水流出去的漏洞;”

    “而叛军,则好比一根剑刺——根本不需要将整个碗打碎,只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碗上钻出一个洞出来,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申屠嘉低沉、平缓,又时刻令人感受到巨大压力的语调落下,宣室殿侧殿,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当中。

    晁错心中想的,自然是申屠嘉这番话,会让天子启生出怎样的思想改变,以及针对此事,自己如何做出交代的问题。

    而此刻的天子启,却是一扫先前,对《削藩策》寄予厚望、对即将爆发的暴乱胜券在握的自信;

    几乎是申屠嘉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的自信,便被击溃一分;

    但最后,便是天子启,都不由有些动摇了起来······

    强迫自己从思绪中回过神,又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勉强维持住天子的端庄;

    再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天子启那坚定不在的目光,才终于落回到申屠嘉的身上。

    “既然是这样······”

    “那在丞相看来,这样一场叛乱,朝堂的胜算,大概能有多少呢?”

    “——七成?”

    “还是六成?”

    忐忑一语,却惹得申屠嘉摇头一笑,满是唏嘘得抬起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满满的苦楚。

    “陛下或许不知道,在我们武人当中,有这样一个说法;”

    “——如果一场战争,本方没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就不应该主动发动这场战争;”

    “而对于别人发动的战争,如果没有四成以上的胜算,便不应该应战,而应当争取和平。”

    “至于这一场叛乱,在臣看来,如果知道叛乱爆发的时候,朝堂却依旧没有注意到武关的问题,那胜算,就很可能不到四成,甚至不足三成!”

    “甚至即便是现在,臣出言提醒,陛下必然会在武关有所防备,敌我胜算,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五五之数,胜负两说,也正是让臣感到心惊胆战,在过去这几年来,始终不敢同意陛下,通过《削藩策》来逼反宗亲诸侯的原因。”

    “——因为这场战争,变数实在是太多、太大!”

    “而朝堂的胜算,却又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随着申屠嘉这最后一句总结性发言,天子启、晁错二人的面容,终是涌上一片茫然。

    尤其是申屠嘉口中,道出的‘五五之数,胜负两说’八个字,更是让这君臣、师生二人,陷入了漫长的呆愣之中······

    作为富拥天下的朝堂,面对割据诸侯势力的叛乱,胜负却是五五开?

    ——别说五成了,就算是八成,天子启都得好好反思反思:区区宗亲诸侯,凭什么能有两成胜算!

    而在过去,天子启之所以那么坚定,甚至不惜为了推动《削藩策》,而借太庙一事向申屠嘉发难,也正是因为:在天子启、晁错二人看来,如果叛乱爆发,敌我胜算,必然是九一之数!

    没错;

    在天子启看来,宗亲诸侯势力,能在叛乱中取得一成的胜算,已经算是‘居心叵测’,对长安中央,有巨大的威胁了。

    但在今日,当二人从申屠嘉口中,听到那句‘即便提前考虑到了武关,胜负也还是五五之数’后,二人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

    “五五之数······”

    “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遭遇彭城之败后,面对项籍的胜算,也绝不止五五之数······”

    无神发出一声呢喃,天子启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身旁,正试图用下巴戳穿前胸的晁错身上。

    盯着学师晁错,足足看了有十息;

    看倒晁错的头,几乎低到了于前胸持九十度角;

    看的天子启的目光,也终是从最开始的迷茫,到逐渐聚焦,并带上一丝锐利······

    “嘶~~~”

    “呼~~~~~~······”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缓缓将那口气吐出;

    站起身,一丝不苟的整理一番着装、衣冠;

    便见天子启,做出了一个在过去,始终认为‘朕绝不会这么做’的举动。

    “丞相,教我······”

    看着眼前,终于敛去盲目的自信,甚至不顾君臣之别,道出这句‘教我’的天子启,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稍叹一口气,又伸出手,再身旁宫人的搀扶下起身,便见申屠嘉也像方才的天子启那般,整理衣冠,收整面容,对天子启沉沉一拜······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可以说是老臣亲眼看着,在这未央宫中、在这三辅之地生长起来的。”

    “老臣,从来不曾想要阻止陛下,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从来不觉得陛下的能力,比太宗孝文皇帝差。”

    “臣唯一担心的,是陛下年轻气盛,一时心急,将先太宗孝文皇帝,用二十多年所得出的经营、布局,给全部浪费掉啊······”

    满是沧桑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心中,生出了那份早就该有的,对这位开国元勋、五朝老臣的敬重。

    而当申屠嘉说出下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对申屠嘉的感官,也终于出现了第一次大幅度转变。

    “不过,陛下不用担心。”

    “臣既然已经答应,不会再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从今天开始,到叛乱爆发的那一天,臣一定会用尽全力,让朝堂的胜算,提高到‘可以主动发动战争’的七成。”

    “而眼下,陛下需要考虑的,恐怕是大约一个月之后,抵达长安的匈奴使者······”

    “对于陛下而言,这,或许是安抚匈奴人,以保证叛乱过程中,匈奴人不会南下叩边,使局势更加复杂的机会··········”

    听闻申屠嘉这番表态,天子启面上只一阵五味陈杂,最终,也还是抿紧嘴唇,对申屠嘉点头再拜。

    待申屠嘉回过礼,天子启才上前,自然地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嘴上不忘问道:“匈奴使团······”

    “丞相,不打算帮朕一起应对吗?”

    略带疑虑的一语,却惹得申屠嘉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发出一声满是哀苦的长叹。

    “医者说,臣这身子,已经不能再大动肝火了;”

    “而匈奴使团前来敲诈,陛下又想专心削藩,就肯定要忍气吞声。”

    “——如果陛下可怜老臣,不想让老臣血洒宣室,活活气死在公卿百官,以及匈奴贼子面前的话,就不要难为臣,看到那般令人愤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