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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景辰怪不得夸下海口说陪许子文在别院住几天,原来早下旨奉上皇太后移驾效外温汤行宫,而许子文这处别院原是公主的嫁妆,离皇帝的行宫是极近的,马车行程不过半个时辰。
皇帝即到了行宫,大半有权有势的臣子也都搬到了行宫附近各自的别院来。如今到行宫当差,路程倒比以前近了许多,让林谨玉大为吃惊的是,才几天没见,吴忧憔悴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衣服挂在身上,像只被肩上的两根肩骨撑着,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纤弱,正在收拾奏章的手惨白的没有半丝血色,暴出青色的血管。
林谨玉吓了一跳,拉过吴忧袖子,焦声问,“子忧,子忧,你怎么了?”
吴忧轻咳了几声,抽回手来,明媚的桃花眼中含着一抹冷然,低声道,“林大人,这是内阁,注意仪表,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我怎么了,你还不清楚吗?这都是拜你所赐。”说着,单薄的身子晃了几晃,撑案方才稳住,额间已沁出一层薄汗,低头翻开奏章,吴忧道,“林大人自便吧,本官要忙了。”
林谨玉咬了咬嘴唇,他也不想把吴忧供出来,可明摆着瞒不过去,谁又不想活着呢。低头去干活了,林谨玉侧耳就听到吴忧一会儿一阵子的咳嗽没个停歇,连徐硕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吴大人可是身子不爽俐?”
吴忧摇摇头,没半点儿以前的精神。
徒景辰没一会儿就到了,如今正赶上秋收,各地税收到库,皇帝手里有钱,也没啥难事儿,徐硕说起江西粮道上的许大人因病殁了,除了朝廷赏的丧葬银子嘉奖令之事,继位的官员也要商议,徐硕拟了几个人,徒景辰皆不大满意,想了想问道,“工部郎中贾存周品性如何?”转眼看向半低头坐着的吴忧,问道,“吴忧,你是工部尚书,贾存周差事上可还干练?”
吴忧起身回道,“一般。”
徒景辰噙着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嚼过,笑道,“一般?这是个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怎么连句明白话都没了?还是朕问得不清楚!他在任上可有出过什么差子?”
“回皇上,没有。”
“嗯,可见是个稳重的。”徒景辰转眼看向林谨玉,“谨玉,朕记得你跟荣国府是亲戚来着吧?”
“回皇上,是,贾郎中是臣的二舅舅。”林谨玉实在夸不出口,说贾政适合这个职位。除了这句话,也无别的可回。若是赞贾政好,林谨玉总觉得违心,说不出口。徒景辰到底年纪大,也无耻些,继续说,“朕只知道他父亲贾代善是个能干的,对贾存周倒知道的不多,谨玉,你亲舅舅,你倒是说说吧。”
林谨玉硬着头皮道,“这,臣是晚辈,倒不好评论长辈。”
“在朕这里,你首先是朕的臣子,叫你说说,怎么了?这么难启齿?有什么挂碍不成?”只想沾光,怕好事儿都被姓林的占去了去,徒景辰就得为难为难林谨玉。
在座的都知道林谨玉同荣国府之间的龌龊,林谨玉恭恭敬敬的憋出了一句话,“臣那二舅舅是个老实人。”
吴忧被逗笑了,不承想又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咳嗽,握着拳掩住唇,苍白的脸颊添了几抹潮红,眸中似含了几多星泪。徒景辰眼睛往吴忧身上一溜,道,“这江西粮道是个要紧的差事,就得老实人来办。”
待到晌午,内阁也就散了。吴忧一路走一路咳,林谨玉跟在一畔,像个小尾巴似的,连个屁也不敢放,若不是穿了身官服,活像吴忧的跟班儿随从。吴忧是华丽丽的容貌,就是如今在病中,也不减半点风情,林谨玉身量未成,五官只算清俊,跟吴忧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这会儿着急内疚,面儿上就带了几分怯色。
“你跟着我做什么?嗯?”吴忧头有些晕,忍不住揉太阳穴,低头冷笑,看向林谨玉,“看我有没有死,还是想着算计我什么时候死呢?”
“子忧,我扶着你走吧。”林谨玉刚伸手,就挨了一下子,吴忧恨不得一脚踹死林谨玉,想想还是自己棋输一着,怨不得别人,扭开脸,继续往外走。林谨玉一步一趋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了没几步,吴忧实在忍不住,回身就是一耳光,他病中没什么力气,林谨玉即不气也不恼,笑嘻嘻地恬着脸问,“出气没?要是还难受,你多打几巴掌出出气吧。”
吴忧头跟针扎似的疼,听到林谨玉这等无耻至极的话,心中发闷,喉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忍不住弯过腰去。林谨玉忙去给他捶背顺气,边劝道,“别急,呼吸放缓慢些。”
喉中一阵阵发腥,浑身提不起力气,吴忧眼前一黑,就栽了过去。亏得林谨玉眼疾手快的扶住吴忧,半抱着吴忧唤道,“子忧、子忧,你醒醒!”此处离宫门就近了,因吴忧身上不适,走得就比别人慢些,后头也没个人,林谨玉喊守门的侍卫过来,他们常进宫伴驾,几位侍卫也还混了个脸儿熟,抱拳行礼。
吴忧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林谨玉身上,林谨玉还算有些力气,没瘫在地上,也热出满头汗,边拭汗边道,“麻烦几位大哥,吴尚书身上不大好,晕了过去,帮忙抬吴尚书到我车上去吧。”
“是。”
到底是待卫,很快就办妥当了。林谨玉拿了个荷包赏了,问向吴府管家道,“你家大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吴府管家抹泪道,“我家大人都病小半个月了,喝了药只不见好。”
“我住得近,先请你家大人到我那儿歇歇去吧。”林谨玉文雅的掸了掸衣袖,笑道,“你别多心,驾车只管跟在我后头,我跟你家大人是好朋友,不算外人。”
管家躬身问道,“不知大人贵姓?”
“我姓林,林谨玉。”
管家大惊失色,连连作揖,“林大人饶了奴才吧,我家大人交待了,见到姓林的只管绕道儿走。林大人,奴才自己也能送主子回家。”您把我家主子还回来吧。
林谨玉甩开手,爬上车隔着车帘子道,“屁话,我就带他走了,有本事你抢回来!没本事就跟上吧,睁大眼睛瞧着,我会不会把吴子忧论斤卖了!”
林谨玉是个喜欢宽敞的人,马车也建得大些,手心儿放在吴忧额上一试,烫得能煮熟鸡蛋了,怪不得这么虚弱,还在发烧呢。林谨玉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其实他一直惦记吴忧,怕吴忧出事,可就是没敢问,自欺欺人的说吴忧肯定会识时务的,哪里想到吴忧差点儿成了烈士。
到了别院,林谨玉命人把吴忧背到自己房里去,又叫周管事去请徐太医过来。吴忧的管家真是跟防贼一样防着林谨玉,眼睛不离林谨玉身上,林谨玉没好气道,“先伺候子忧去了外衣,盖上被子,一会儿御医就来了。”自己坐在床畔的铺陈着狼皮褥子的太师椅中,问,“子忧到底病得怎样?”
吴管家叹道,“小半个月,都是时坏时好的,咳嗽不停,找南街慈仁堂的大夫看过,不显好,倒愈发厉害严重了。”
徐嘉来得很快,一见是许家的人,还以为许子文哪儿不好了呢。林谨玉笑着迎出去,先请安握着徐嘉的手就往里头走,“师傅安好。师傅,您帮着子忧瞧瞧,他路上就晕过去了,烧得神智不清了。”
“吓了我一跳,以为是你家先生病了呢。”徐嘉笑着进了屋子,见到吴忧,皱眉看向林谨玉,“这位是?”吴忧即便闭着眼睛也能看出透骨的妩媚风流来,靛青的发散在雪青的枕间,脸色白如雪,细如瓷。
林谨玉瞧着徐嘉是误会了,忙解释道,“这位是工部尚书,吴子忧,吴大人。”
“真俊俏。”徐嘉叹了一叹,坐在床侧,拿出脉诊子来,垂眸闭目的诊了半晌,又问,“吴大人病多久了?身上可有伤?”
“可不是,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呢,每日还有忙不完的公务,哪里有空调养。”吴管家又开始瞎声叹气,“整整十三天了。”
都是男人,倒是没什么忌讳,徐嘉翻开吴忧的衣裳瞧了几眼,按了一按,吴忧皱眉一声轻哼,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一时神智未清。徐嘉道,“大人这病都是由外伤引起的,身上伤的可还厉害?”
吴忧漆黑的眼珠儿盯着屋顶还没回神,吴管家道,“大人浑身是伤,初时整夜睡不着觉,每日上药都不大耐烦。”
“我开两副药,每天晚上烧热水倒进药材去煮开,待冷些趁着热乎头洗药浴,后再青露膏敷外伤。”徐嘉极快的写了两个方子,“另一副煎熬了,饭后过半个时辰再用,每日三次。平日里少用鱼腥海鲜,青露膏一会儿我派奴才送来,其他谨玉安排人去外头药店抓吧。过三天,我再来复诊。”
徐嘉向来话少,开过方子就要走,林谨玉跟出去问,“师傅,子忧不要紧吧?”
“你……”到了院中,徐嘉拉过林谨玉,轻声问,“你跟这个吴大人没事儿吧?”
“怎么了?”
“个傻东西,”徐嘉曲指林谨玉的小头一记,拉到一边儿咂声叹道,“吴大人这个伤,我以前在你家先生身上见过,这是被金龙鞭打出来的鞭伤,这种鞭伤极难愈合,只有青露膏最有效用。世上呢只有两条金龙鞭,一条在许家,被奉在许家祠堂,另一条在陛下手里,你自个儿多想想吧。”见林谨玉看自己,徐嘉击掌赞道,“唉,这位吴大人真是硬气,我看他伤得不轻。想当初,你家先生挨了这个数就晕了,一个月都爬不起来。”伸出手比划了一回,徐嘉摇摇头走了。
林谨玉一回房,吴忧已经自床上起身,准备着走呢,林谨玉慌忙去拦,赔笑道,“子忧,你就养着吧,别动弹了,我已经吩咐人去抓药了。你别担心,徐师傅医术极精的,是太医院的院判,比外头的大夫强得多,你就安心养着呢。”说着将人推回炕上,林谨玉硬把吴忧按倒,拉好被子,“别动了,你现在还发着烧呢,别赌气了。”
吴忧身上无甚力气,也没怎么反抗,只是问,“这是哪儿?”
“我家别院,你别担心了,我替你上折子请假吧。什么要紧的差事也等身子好了再办,我近些天也想休养呢,正好儿咱俩一块儿。”见吴忧阖上眼睛,林谨玉啰嗦道,“先别睡,一会儿饭就好了,吃了饭喝了药再休息。”
林谨玉头一遭做亏心事想弥补一二,絮叨个没完。吴忧给他吵得脑仁儿生疼,拧着眉,有气无力道,“求你闭嘴,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