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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过‘金尸’吗?”
夕阳落在老生的手上,落在赵霞客的手上,两者泛出了同样的色泽——金色。
赵霞客看着自己的拳头,面色苍白地重复道:“金尸?”
“是的,金尸。”
老生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桌上那道被赵霞客手中砍刀劈出的痕迹,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苗疆的蛊术能够将死者的尸体炼为尸蛊,而这尸蛊术之中最独特的一门,便是这‘金尸’。”
他微微顿了顿,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微笑道:“所谓金尸,其躯如铁,其色似金,其毒不死,药石无医。这金尸蛊练成之后,金尸便能够在蛊虫的驱使之下如常行动,刀剑难伤,并且杀之难死——更有意思的是,这金尸之上所带的毒却犹如那跗骨之蛆一般,虽然毒性并不致命,但却是药石无医,要解这毒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看着赵霞客愈发苍白的脸色,同情地道:“赵师妹想必也知晓那一到阴雨天便浑身发疼的怪毛病吧?这毛病不少人都有,但就连黄岐之术高妙如佛爷,对这怪病也依然是束手无策。这金尸的毒便与那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是毒,而那是病罢了。”
赵霞客骤然又一次提起了自己手中的砍刀,冷冷地道:“但你却是有解药的。”
“不错,老朽当然有。”
老生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干脆利落地点头笑道:“为了将金尸之毒引入掌中,老朽不止一次失手中毒,若是连解毒之法也无,那老朽只怕早已是退出江湖了——只是老朽显然不会轻而易举地便将这解毒之法交由给你,毕竟赵师妹眼下已经......”
嘭!
刀锋重重地落在了老生身前半尺之处,声如雷鸣。
“——已经无法再对老朽产生一星半点的威胁了。”
老生坐如钟,看着近在咫尺落在地上的刀锋,看着赵霞客那只微微有些颤抖的金色手掌,看着赵霞客渗出了汗水的额头,微笑道。
辛曲忽然向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赵霞客的身边。
她没有说话,她不需要说话,她有眼睛。
她有眼睛,所以她能够看清楚,眼前的老生绝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世叔”,他的真实面貌或许就如赵霞客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条老狗。
一条时刻用泛着绿光的眼睛注视着别人的、贪婪的老狗。
“......唉,辛家世侄女。”
辛曲的动作自然也被老生看在眼里,他微微摇了摇头,满脸悲痛地站起了身:“老朽与令尊情同手足,实在不愿意与世侄女兵戎相见。眼下老朽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去往后院,与铁街吏和蔺天王对坐一谈罢了。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世侄女也要为难老朽吗?”
辛曲抿了抿嘴,轻声道:“世叔说话,可真是让世侄女听不明白。”
老生微微愣了愣,和颜悦色地道:“如何个不明白法?且让老朽细与世侄女分说。”
“听不明白的地方在于。”
辛曲微微一顿,认真地看着老生道:“世叔似乎听不明白。”
老生终于轻轻地眯了眯眼。
“......原来如此。”
淡淡的煞气在老生的脸上一闪而过,他长叹一声,负手苦笑道:“世侄女的意思是,老朽似乎没听明白世侄女对于阻拦老朽向前的决心?”
“后院,乃是小店的禁地。”
辛曲抬起了双手,看着老生轻声道:“闲人莫进,而世叔这种图谋不轨的人,更是莫进。”
老生侧了侧头:“若是我非要进呢?”
辛曲平静地道:“那便——”
嘭!
手掌与手掌对在了一起,辛曲双手之上套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看着与自己双掌相对的老生淡淡地道:“——由世侄女,再来接下世叔的下一阵!”
她似是早已预料到了老生的暗箭突施,老生这一次突兀的进攻,竟是被辛曲干脆利落地挡了下来!
“大义拳!”
老生骤然爆喝一声,单手收回似是要出拳,然而下一秒,一记直袭腹部的鞭腿却是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抽向了辛曲的腹部。只是辛曲却毫无半点惊惶,她的伤春步似是比教授她的赵霞客还要更加精妙几分,虽然内力与拳脚略有不及,但在身形灵动这一点之上,她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生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人影微微一闪,自己的背后,一道劲风便已是带着阴寒的气息袭向了自己的背心!
“问心无愧手!”
老生又是一声爆喝,整个人便顿时向前伏了下去。下一秒,他双手按在地上,右腿却高高踢出,使出的却是一记再标准不过的蝎子摆尾——这一手就连辛曲也不由得有些猝不及防,老生这一招一式的名字听上去都正大光明至极,只是他的每一招却都似乎与自己招式的名字大相径庭,至少这一招蝎子摆尾绝不是什么“手”,并且也绝对称不上问心无愧!
辛曲后退,她只能后退。
伤春步虽然比之玄门的八卦十六步与无门寺的一叶渡江都略有不如,但却依然是江湖间一等一的身法诀窍——那身着黑裙的身影微微一闪,老生这一脚便是落到了空处,只是紧接着,两道寒光却骤然从老生的胯下急射而出,直射向了辛曲的双眼!
他人虽然伏在地上,双手却并未闲着,这一抬手便又是两道阴狠至极的暗器,狠辣至极,并且毫不留情——老生张口满是仁义道德,一举一动之中尽是腐儒那咬文嚼字成性的酸臭味,只是这一动起手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甚至简直可以被称之为“心狠手辣”!
“世叔这手段,未免太阴狠了些!”
辛曲面如寒霜地看着老生,咬牙道:“这暗器手段与下毒的手段实在是令人不齿,世叔这手段,也配被称之为英雄好汉?”
“自古成王败寇,功过皆有后人分说。”
老生和颜悦色地笑了笑,缓缓站起了身:“在老朽看来,没有什么比能够取胜更加重要的——老朽是江湖人,自出生以来,直到现在,老朽都是一个江湖人。行走江湖,从来没有那么多是非恩怨,也没有那么多正邪之分,只有不变的胜者为王。”
“纵观古今天下,江湖天南地北。”
老生张开了双臂,用近乎虔诚的语气肃然道:“又有谁,能够踏入江湖以后依然保持着干净的呢?——于无声?楚狂人?佛心十八禅?玄宗山上的那三位?亦或是你赵霞客和辛悲秋?没有人,没有人是干净的,所有人身上都沾染着别人的鲜血,只不过有人染得多,有人染得少。”
他微微一顿,看着两人微笑着抬起了双手:“而老朽,不过是被血浸透了身子罢了。”
赵霞客闷哼一声:“巧言令色。”
老生扬了扬眉:“何错之有?”
赵霞客微微一窒,微怒道:“若是天下间尽皆如你所说一般,那这江湖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才是,那还会有那么多的正道中人维持着江湖的秩序?”
“唉,赵师妹。”
老生同情地看着赵霞客,微微摇头道:“歪门邪道手上染血无数,那么正道手上沾染的鲜血就会更多。而若是你沾染的鲜血比别人都多了.......”
他的语速微微放慢,令得赵霞客不由自主地道:“怎样?”
老生呵呵笑了笑,和蔼地道:“那你,便是于无声。”
“一派胡言!”
赵霞客柳眉倒竖,怒道:“你这巧言令色的功夫倒是的确登峰造极,若是天下江湖间都是你这样的伪君子,那么——”
“这你倒是错了。”
赵霞客话音刚落,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忽然接过了她的话:“他不是个伪君子,你用其他的话语斥责他都还无所谓,但伪君子却是最不能用来形容他的说辞——他说得其实一点没错,莫要以为行走江湖只有快意恩仇,就算是想要快意恩仇,首先也得要活着才行。。”
紧闭的侧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来,那走出的身影不但令得老生微微一愣,就连赵霞客与辛曲愣住了神。
因为走出门来的并非两个人,而是一道身影。
“他是真小人,披着真君子皮的真小人。”
穿着白袍的书生双手抄在自己的广口袖之中,也不顾自己大腿处的麻布之内还隐隐渗着鲜血,就这么笑眯眯地靠在门边,看着老生微笑道:“他所有的话语和礼仪都是按照君子的标准来的,单从表现上来看,你绝对无法在这戌亥八街之中找出任何一个比他更像腐儒的家伙——只是他的举动却是真小人的举动,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他微微顿了顿,叹息着继续道:“而所谓江湖,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世界。江湖里哪有那么多逍遥潇洒,有的只不过是下不完的雨和流不尽的血罢了。”
走出门的当然是铁怅。
孤身一人的铁怅,没有蔺一笑跟在身边的铁怅!
“老生先生。”
铁怅双手作揖,深鞠一躬,肃然道:“晚辈这一番拙见,不知是也不是?”
老生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双掌,看着铁怅抚须含笑道:“此言大善,此言大善!老朽此生被无数人冠以过‘伪君子’之污名,深感世人皆是有眼无珠,竟是无一人知晓老朽倒是是何等人物——想不到到了末年,却是能遇到铁大人这一知音,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两声清亮的大笑,齐齐响彻了整个吃酒斋。
辛曲看着独自出现的铁怅,又看了看端坐一旁的老生,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只是她没有动,她也没有开口,因为她很清楚,就在铁怅出面的这一瞬间,一切都与她们吃酒斋再无半点关系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状态有些奇妙,那看上去不像是两个剑拔弩张的死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彼此之间早已是死敌——而像是学堂里初次见面的学生与夫子。
夫子抚须而笑,满脸慈祥。
学生温文尔雅,礼仪周到。
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如何动手。
——但接下来,所有人便就都知道了。
因为老生出手的那一刻,就在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