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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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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奕的初恋还没开始便宣告结束,出师未捷的他因此而消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好在,生活在另一个方面补偿了他。

    他以笔试和面试综合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东大金融学系研究生。对此钟奕毫不意外,胸有成竹的他早已视之为囊中之物。他如愿以偿,师从于业界泰斗程天华教授。而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成了程天华最得意的学生。

    作为优秀毕业生从东大毕业后,又顺利入职上海某国际知名投资银行,担任证券发行顾问。四年本科加上两年研究生阶段的潜心深造,一朝得以试练,便大显身手,大放异彩。

    一开始,客户看他是个新兵蛋子,刚从学校毕业还带着一身书卷气,毫无实战经验可言,纷纷表露出怀疑的态度。毕竟上市可不是小事。然而很快钟奕的表现令他们刮目相看。他是天生的好猎手。

    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出色的工作能力,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钟奕就助推四家公司成功上市。

    一个刚刚毕业的小毛头,甫一出道就攻城拔寨,叱咤风云,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业内津津乐道、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

    于是,当大家数同龄人还在吭哧吭哧起早摸黑地搬砖时,钟奕已经早早实现了财务自由。

    钟奕买下了这套位于学校东门外漫城小区的房子。上海固然是好,南京才是他心之所向。

    这套房子最吸引他的,是白天站在它的西露台上,可以俯瞰大半个母校。

    买房那会儿他正好听说学校北门对面的何记鱼馆要关张。老板夫妇年纪大了,儿女如今也都生活得挺好,老两口打算退休了。这家馆子虽然不大,却是多少校友共同的青春记忆。多年来它走的都是亲民路线,低廉的价格,地道的口味,是学生们偶尔打牙祭的好去处。老板的拿手菜咸蛋黄豆腐和三鲜锅巴令多少毕业生魂牵梦绕。

    钟奕不想看着它假于他人之手,沦为一间平平无奇的棋牌室或者烟酒店。于是他盘下了它,把它改造成了一间小小的音乐酒吧,取名叫等待酒吧。等待什么呢?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彼时他最好的朋友张大刚正处于职业倦怠期,天天哭着喊着要炒老板鱿鱼自己出去创业。在他又一次间歇性牢骚发作时,钟奕说了一句:“不如,来我的小酒吧帮忙好了。”大刚认真考虑了三秒,毅然决定接过这份offer。

    大刚到岗的那天,钟奕给他看了一副素描。纸质已经有些发黄,看得出是几年前画的。上面的女孩长得清秀,鼻梁上的一颗痣令他印象深刻。

    钟奕一本正经地叮嘱他:如果这个女孩光临,务必记得做两件事。一,给她免单。二,让我知道。

    大刚盯着这副旧不拉叽的素描看了半天,确定自己和钟奕共同认识的人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孩。

    “我靠,什么情况?我跟你从穿开裆裤那会儿就是坦诚相见的朋友了,你特么竟然对我有秘密!快说!这女孩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大刚的反应有些激动。

    钟奕的食指在嘴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左右摆动了几下,表示无可奉告。

    “你开这间酒吧就是为了等这个女孩?”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大刚追问道。钟奕以相同的方式回复了他。

    大刚气急败坏,就差跳将起来了,但又无可奈何。他太了解钟奕了。他不想说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多吐露半个字的。

    八卦之心没有得到满足,大刚心痒痒的,转而又将视线转向了那副素描,嘴里絮叨着:“长得也不过如此嘛!”钟奕一把夺过来,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转身拂袖而去。

    大刚“啊”的一声,急忙用手去安抚生疼的脑门儿,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见色忘义!好,我倒要等着看看这女孩到底是哪路神仙,能让你念念不忘!

    意外就发生在小酒吧开张不久之后。

    那些天,他始终被一件事困扰着。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又一家公司——广赫地产集团成功在主板上市了,而且很快,股价就翻了五倍之多。这对于作为保荐机构代表人的钟奕来讲,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按照规定,企业在主板上市以后,保荐机构有为期两年的持续督导期。然而就在督导期刚刚开始不久,钟奕发现广赫在募集资金的使用上存在严重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广赫的董事长也即实际控制人陈广发从募集资金账户中取现十五亿元,账户上已所剩无几。而对于这笔巨额支出,广赫并没有进行信息披露。

    钟奕第一次要求广赫尽快进行信息披露,被拒绝了。陈广发让下属给钟奕带话:不要多事。第二次,钟奕通过公司发函的形式提出信息披露要求。这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摆在钟奕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沉默,要么上报。纠结只是一瞬之间的事,钟奕决定上报。

    邮件发出之后,钟奕长长舒了一口气。无疑,这封邮件一经查收,必将一石激起千层浪。但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天气很不错。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窗外静静流淌的江面上,氤氲起一层薄薄的光晕。同时,阳光也毫不吝啬地穿过大落地窗,投进这间采光极佳的办公室,投在钟奕身上。然而,沐浴在阳光里的钟奕却感到阵阵寒意,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

    钟奕开车回南京过周末。本来这周他不打算回去的,这段时间工作太累了。但外婆说她在八卦洲种的芦蒿成熟了,非要让她的宝贝外孙吃上第一口才甘心。

    车子发动时,油门正常,但是刹车不像之前那么灵敏。他没多想,还是上路了——几年来,这辆扎实的德系车总是带给他满满的安全感。

    然而刚上高速不久,刹车就彻底失灵了。钟奕始料未及,但提醒自己必须保持冷静。车子以120多码的速度在高速上狂奔着。他必须尽快找到对策。他一边将车子熄火,一边往应急车道的方向打方向盘。无奈右方就是高速汇入口,车辆骤然变多了。他猛按喇叭,提醒别的车注意避让。当他侥幸把车子开到应急车道之后,车头余怒未消般地重重撞在了金属护栏上。“嘭——!”除了那声巨响,钟奕已经记不起他当时都经历了什么。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他昏睡了两天之后。当他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他感觉到脸上被什么东西缠着。他的手也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动不了,钻心的痛。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腿,确认腿脚没有大碍。

    他这一动,被一直焦灼地盯着他看的妈妈率先察觉了。钟妈妈“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之前的两天里,妈妈的眼泪已然哭干了。然而此刻看到钟奕苏醒,泪水再度奔涌而出。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欣慰。然后是爸爸。年过五旬的爸爸竟然也低声嘤嘤地哭起来了。

    钟奕从小没让父母操过心。他生平第一次安慰爸妈,用虚弱的声音说:“爸,妈,我没事。”

    两人听了这话,又想到儿子出事时的惨状,又是一阵痛哭。儿子在事故中面容俱毁,医生也没有把握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这些他们暂时还不敢跟他说,怕他接受不了。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好。

    在爸妈的讲述中,钟奕才知道出事时安全气囊并没有打开。车子现在被拖去作事故鉴定了。钟奕跟他们说了刹车异常的事。

    钟爸听了后背一阵发凉。想来儿子个性温和,与世无争,应该不至于和谁结下深仇大恨。但此事出的确实太蹊跷了,所以还是问他:“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钟奕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自己跟身边的人相处融洽,对陌生人也是尊重和客气的,谁也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动机。他让父母不要多想,耐心等鉴定结果出来,毕竟还不确定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拆开面部纱布的日子到来了。

    随着纱布缓缓揭开,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钟奕伤痕密布面目全非的脸庞慢慢呈现了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钟妈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十几天的治疗,成功阻止了感染,然而她根本认不出儿子的面貌了。钟爸也噙着泪水,说不出话来,只好在一旁轻轻拍打着老伴的肩膀。

    钟奕生性乐观,反而安慰起妈妈来:“妈,没事的,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钟妈听完苦笑了一下。

    医生也安慰道:“现在技术在不断进步,面貌修复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需要时间慢慢来。”钟妈点点头,暂时停止了哭泣。

    这时鉴定机构的人进来了,手中握着几张纸。钟爸一把接过来。“不排除系人为原因造成”,这几个冰冷的字眼映入眼帘。钟爸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呼嚎道:“这到底是谁干的啊?!”

    到底是谁?同样的问题盘旋在钟奕的脑海。渐渐地,一个名字浮现了出来。是的,只有他有这个动机了。

    警方的调查结果很快印证了钟奕的猜测。是陈广发。

    成功上市让陈广发得意忘形。他受朋友之邀前往澳门豪赌了一把。结果一夜之间输光了十五个亿。无力偿还,于是偷偷动用了募集资金。谁知道这么快就被钟奕发现了。他让人警告钟奕不要多事,谁知这小子根本不听。眼看口头警告无效,那就只能动真格的了。给他弄个非死即伤,看他还怎么告发。然而他没有料到钟奕行动这么快。当他动手的时候,钟奕已经将邮件发出了。

    等待陈广发的,是法律的严惩。而摆在钟奕面前的,是一个被彻底改变的人生。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他需要时间来慢慢考虑。

    钟爸钟妈执意要钟奕回淮安。尤其是钟妈,经此一劫,她想要把儿子牢牢拴在身边,生怕他再次遭遇什么不测。

    钟奕理解爸妈的心情。于是他顺从他们的意愿,出院后跟随他们回到淮安休养。钟妈也不跳广场舞了,一心只关心儿子的饮食起居。钟爸也不再听网络小说了,每家回家后就陪儿子聊聊天,看看球赛。自从钟奕上大学以来,一家三口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亲密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这样过了三个月。在亲情的滋养下,钟奕的心情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平复。脸上深红色的疤痕颜色转为浅红色,但是依然触目惊心。

    经过这三个月的思考,关于未来要做什么,也在钟奕心里渐渐有了眉目。投行他不打算回了。他在金融市场上拼搏过,荣耀过,已经证明了自己。这场飞来横祸之后,他已无心恋战。一天晚餐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钟奕想回到东大。程天华教授盛情邀请他共同从事金融学研究。

    钟妈妈虽然想留儿子在身边,但又一想儿子这么年轻,不可能永远呆在家中,再说校园的生活环境相对单纯,儿子也能继续从事他喜欢的专业,最后也就同意了。

    就这样,钟奕每周一到周五前往程教授的办公室。他们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参加各种金融论坛,并且一起撰写论文。钟奕如鱼得水。程教授如虎添翼,常常感慨道:“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外婆每周都会来看望钟奕。方文景也常来。他半是自发,半是受钟妈妈也就是他姑妈的嘱咐。

    一开始,钟奕出门总是喜欢戴上一个大口罩,哪怕是大夏天。在口罩与前额留海的配合下,面部仅露出双眼。路人只觉得此人看上去有点怪,倒也看不出其他异样。这让钟奕心里多少舒服一点。

    后来方文景实在看不下去,一把薅下了钟奕的口罩。他愤愤地说:“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必要躲躲闪闪吗?”钟奕无力反驳,想想也对。于是他越来越少戴口罩,渐渐学会了与别人异样的眼光和睦相处。

    小酒吧生意不错。大刚勤勉敬业,忙里忙外。周末,钟奕偶尔会过去,找个安静的角落闲坐片刻,有时大刚甚至不知道他来过。

    今晚他本也打算过去的。正欲出门,便接到大刚的电话。大刚激动地有点语无伦次:“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什么来了?你慢慢说。”

    “你钟意的那个女孩,就是她,来了!”

    “你……确定吗?”钟奕嗫嚅着。虽然昨天已经遇到了她,此刻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心潮起伏。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刚才服务员忙,我亲自给她们把小食端过去的。就是她,鼻梁上那颗痣独一无二!”

    “嗯,记得帮她买单。”钟奕轻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会飞奔过去跟她直抒胸臆。然而……想到这里,钟奕又发出一束长长的叹息。

    “啊嚏!”一阵凉风袭来,钟奕不胜寒意。惊觉天已发亮,自己竟已站了一夜,这才起身回屋。

    “啊嚏!”几百米外的酒店房间里,凤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被子被四毛卷去了大半。她照四毛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缓缓拉回属于她的那部分,又心满意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