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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国,永顺,三林渡
柏夜乘坐的马车由亲兵营开道,一路赶往三林渡。
出发之前,负责调度的巡队校尉有些诧异。他满脸怀疑地打量着穿着长袍的柏夜,自顾自地嘀咕:“芳邑人?书生吗?过去能帮上什么忙?”
白凌羽在旁耳语了几句,那校尉才缓缓点了点头说:“既是巧手匠,就烦劳兄弟引他过去好了。”
职业习惯使然,他还是绕着柏夜转了一圈:“你什么工具也不带?空手去修桥?”
柏夜自信满满地抱了抱拳:“三林水缓,桥跨不大。听说海州攻城营大部都滞留在那边。拆几辆投石车,应该够了。”
大成牙行的马车一路顺当。谁知就要到达三林渡了,却没法再沿官道前进一步。
马车迎面遇上了开道的海州军士。柏夜下了车,和被赶到路下面的马夫并排站在一起,目送眼前一辆一辆的八牛大车轰隆隆的慢慢行过。
马夫哭丧着脸在一旁嘀嘀咕咕:“接了信儿就过来了,咱们没耽搁啊。”
柏夜也没有想到,塌陷的桥梁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就彻底修好了。想是之前太过紧张,传报的消息有误吧。
他跟身旁的白凌羽对了对眼神。年轻的校尉显然也被激起了好奇心,他回头问马夫:“还有多远?”
“拐一个弯就能看见桥了。”
“得去看看,看准了再回去交差。”
校尉和柏夜撇下了马夫,徒步钻进了浓密的树林,不一时便抄近路到达了桥边。
前敌司的巡队不敢阻拦他们,校尉却并不跟上,只抄着手等待柏夜的鉴定。军情如火。桥修好了皆大欢喜,要是半截再出什么岔子,大伙都得跟着倒霉。
被压塌的木桥确实已经修好了。
和柏夜的想法如出一辙,果然有巧匠拆了投石车。
粗壮的主臂被当做了主梁。涂刷着桐油的投石车配件,不光补强了旧桥的桥墩桥面,还精准地向外延伸出十来尺,维持住了新桥的平衡。
几头犍牛的身上挂着长绳,隔着木桥拖动对岸的半载大车。
大车的两排车轮,沿着两条宽不足两尺的双拼木梁,有惊无险地慢慢碾了过去。
柏夜不由自主地靠了上前,仔细地端详着这新桥的复杂架构。
这种搭建方式他很熟悉,但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种技术,只应该在笔记里出现。
柏夜忽然感觉被什么坚硬的物体戳了一下腿。他猛地回头,同时左手成拳收回胸前,右手便挥了出去。
身子转至半途,他生生停住了动作。
不知何时欺近自己不足两尺的,是一个,老人?
裹在麻布袍子中的老人,惨白枯瘦的手里捏着根手杖。
西陆人?
一个西陆老人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澜国军队当中?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几百年前,西陆人大举西渡,选择留在东陆的人并不多。时至今日,纯血的圣灵族人在澜国更是凤毛麟角,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楚那几十位。
但他们都被皇室供养在首都九老堂,教习贵族子弟秘术和体术。怎么会跟着海州兵跑到前线来?
柏夜心念电转,双手环抱,做了个像是行礼的奇怪的动作。
那老人连头都没抬,仍然蹲在地上紧盯着柏夜的下半身,显然是被什么深深吸引了。
突然间,老人抬起手杖就要撩柏夜的袍角。
柏夜大窘,连忙后退了两步。
老人顺势闪电般地站了起来。
他的个子虽然才刚到柏夜的胸口,脚下却是不慢,举着手杖步步紧逼,柏夜一步步退得背靠到了桥栏杆上。
附近的海州兵有些紧张。
他们奉命严加保护这位大师。不过目前看起来,大师自身安全无虞,反倒是他本人拿着个棒子,正在胁迫着别人。一时间也不清楚该不该上前。
西陆老人紧盯着柏夜,低声的问:“你的皮靴是火语做的。”
柏夜点头:“是。”
火语是三长老的名字。柏夜有些心安,这应该是自己人。
藏在芳邑的西陆长老可是天大的隐秘。这人跟芳邑必然关系紧密。否则,怎么可能认识三长老?
不过,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柏夜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说的是西陆语。
他有些慌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不该暴露这一点啊。
老人的声音都压在喉咙里:“你从芳邑来?叫什么?”
柏夜抓住自己的袍子:“老人家,我叫柏夜,松柏的柏,黑夜的夜。”
正在不远处看拉车的白校尉,终于发现了这边有些不对。他慢慢走近前来,却活生生地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瘦小的老人伸出手,隔着袍子狠狠地捏了几下柏夜的左胳膊,然后裂开了嘴无声的笑了。
而柏夜俯身贴着老人的耳朵嘟囔了几句。两人又互相对视着抚手微笑起来。
小白后背有些发痒,他大喊:“小子你搞什么?没事赶紧走了,回大营交差。”
老人往他那边瞥了一眼,轻轻地说:“亲兵营的?你是白长岌的儿子吧?”
他拉起了目瞪口呆的柏夜的手:“回去跟你爹说,这小家伙跟我住一晚,明天再送回大营去。”
八月十六?,大城
南大营距离大城核心区的大本营并不远。
叶都督单人匹马通过了七处兵道上的关卡,顺利地找到了议事厅。
四百年前,揭竿而起的土著部族擎着七色旗帜席卷东陆。雷家持玄旗,从现任雷皇登基以来,首都大梁城的大小建筑很快都被涂染成了浓厚的墨色。
安家尙蓝,苏家崇绿,乌家尊紫,谷家着褐。避世不争隐居了几百年的洛家,虽然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氏族的配色却是张扬耀目的金色。
而叶家旗帜的颜色,是血。
不光是旗帜,叶氏都督的全身,甚至连坐骑都是瘆人的血红色。
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大本营,照样没有人胆敢拦阻沉默的血色统帅。
不过,伴随血色旋风刮过的,还有几团谷家守卫的唾沫。
叶朗在议事厅门外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呼了口气,才目不斜视地昂首走了进去。
议事厅里忽然安静了片刻。
除了雷皇未到,洛家家主也不在。其余安、苏、乌、谷四家王爷围坐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闲聊。
几家王爷齐齐扭过头,看向进门的叶都督。
身上汇集了一道道充满鄙夷的傲慢目光,但叶朗却恍若未见,他径自坐在末位,合上双目,沉默不语。
“叶家都督,故地重游感觉如何啊?”
安家老王爷是参加过上次大城战役的,他捻着胡须斜眼看了看叶家统帅。
“安王说笑了吧?当年叛进大城的血甲兵,不都被那魔崽子给屠了吗?”
叶朗听得出说话的是谁。苏家的现任亲王是小一辈的苏茂,但是尖酸刻薄的声线和他横死的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坐在上首的谷老王爷,看着叶家都督如水般沉静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了。有心打个哈哈化解下尴尬的气氛,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叶、安、苏三家,结的是死结。
叶家的家主,也是上一任蔚国皇帝,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于阵前率本部叛蔚投澜。也由此直接导致安、苏两家主力全军覆没,老苏王就是死于那次骇人听闻的反叛事件。
虽然叶氏后来行使族规处死了反叛的家主,虽然降澜的近万裂焰天军到头来被两国联合绞杀殆尽,虽然被接过蔚国大旗的雷皇力保。
整个叶氏宗族仍被彻底禁锢在旧都封地内。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一个族人踏出禁地一步。
直到这次,接到雷皇调令的叶家终于有机会为宗族洗刷耻辱。
感激涕零的老族长已经九十有余,只能派四十五岁的叶朗都督为代表,带领本部五千子弟赶赴前线。
叶朗永远记得老族长临行前对全体将士说的话:“为了叶氏子孙能堂堂正正站起来,你们,一个也别活着回来。”
议事厅外忽然传来阵阵铁甲铮鸣。是重甲近卫肃立行礼发出的动静。
厅内各家领袖收敛心神,齐齐站起身来。
一位身量不高的中年人步履稳重地踱进大厅。
雷皇到了。
叶朗立于下首抬眼观望。雷皇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束在头顶,身上只是简单地披着一袭皂氅。
进屋后,雷皇微微抬眼,淡然地环视一圈,算是跟各姓王爷打了招呼。
叶朗暗暗心生感叹。
你也老了。
雷皇长他四岁。虽然分属两姓宗族,地位相差悬殊,却难得脾气相投。加之机缘相汇,二人几番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前,便结成莫逆之交。
于是便有流言,是因为叶朗这个异姓兄弟,雷皇才会在即位之初,便力排众议颁下诏令,赦免了叶氏全族的谋逆之罪。为国捐躯者,更是在占领大城后被赐以厚葬。
只是那之后,叶朗就随族人回到了旧都,与雷皇再未得相见。
雷皇的目光此时恰好也递了过来。两相碰撞之下,叶朗只感觉到一阵气血翻涌。
威严的气势之下,那种熟悉的信任感灌到了他的心里。
都督一下子攥紧双拳,重重地互撞胸前。积郁多年的闷气一下子迸发出来:“陛下。”
但他的低吼,还是比不上诸王致礼的声量。
雷皇双眼微翕,淡淡地摆了摆手:“不早了。说说吧。”
诸王一起看向乌家亲王。紫袍老王爷却气定神闲地东看看,西看看。仿佛战前会议与自己毫无关系。
叶朗愣了片刻就立马反应过来,原来果如传说所言,乌家培养的尊者们乃是本次南征的关键力量,但他们全都唯国师之命是从。乌家本身的实力,倒无关轻重了。
谷老亲王咳了一下,陪立于后的大城城守谷辛集立刻上前跪倒在地。
雷皇微微摇了摇头:“起来说,自在点。”
“是。”
谷城守快步走到沙盘前,详细地介绍起大城以南的澜国守备情况。
自从接管机能尽失的大城以来,谷家一直偷偷派出侦骑,详尽测绘关南地貌,收集澜国前线布防情况。
随着城守的指示,七姓诸王也看到了澜国防御体系的最新态势。
大城修建在玉澜山脉唯一的隘口要冲之处,关南二百里飞地本无险可守。澜国大帅白长岌却硬是依托西江和几条支流,建立起了互为犄角的一营三屯,与关前的秘仪大阵一道,构筑起坚固的支撑体系。
谷城守依次向雷皇和诸位王爷介绍:“大城正南,平日有少量澜国前卫部队驻防,负责监视我军动作。近日有增兵。”
“大城以南,玉澜山余脉的几个谷口内,布置着大量秘术机关。此地灵气汇聚,天候时常随之变化。近几日内这些地方的灵力有大幅增长,判断澜国已经加强准备。”
城守的手臂指向沙盘上的河流模型。
“依托西江修筑的第一屯和第二屯位居前,各有五千屯垦兵卒。第三屯在两屯后方,建筑最为坚固,也是五千人。”
雷皇不知何时也踱到了沙盘边上:“这里就是永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