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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一呆,但她马上就有些若有所觉,心一紧,忍不住屏住呼吸。
裘远鸣脸色顷刻就变了,惨白中铁青一片,虽他极力镇定,但立即盯向他的苏瓷还是发现,他黑色束袖下的一双手已不自禁攒起拳来。
这一瞬真的让人无法呼吸,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的!
现场一片死寂,是个人都察觉不对了,寂静中,忽听杨延宗冷笑了一声,他抽出那封信,垂眸浏览了一遍,如同百丈寒冰下透冻入骨的一声冰冷讥笑,不高,却瞬间打破了平静。
梁太监“啊”惊呼一声,带着两个心腹太监直冲绕进多宝阁后,真的是万万没想到还能出这种纰漏!三人瞬间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急忙七手八脚把暗格里的东西扒拉出来,每一样都仔细重新翻看了一遍。
现场只听见西西索索的拆盒开信封声,还有裘远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杨延宗慢慢从多宝阁后踱步出来,那双方才尚有几分笑意的眼眸此刻阴沉如鹰,又狠又厉的眸光,如冷箭一般射向裘远鸣。
脑海“轰”一声,最后的侥幸被一瞬破防,裘远鸣短促粗呼一声,他往后退了一步,被马蹄足高脚花几绊了一下,“乒嘭”一声,花几往后一掼花盆粉碎,他整个人跌在罗汉榻与脚踏之上。
杨延宗一步一步逼近,他俯身,两指伸进裘远鸣怀中,从其肋下夹出一封新做旧的信——这封,才是裘远鸣刚刚书写太监做旧的真正署名六王的密函。
杨延宗眼神含冰,一边唇角勾起,却丁点笑意俱无,这是最冰冷讥诮的弧度。
裘远鸣挣扎起来,他嘶声:“不,不,阿宗,我不是故意的,不不,我是迫不得已的!”他眼泪流下来,“对不起,可是,可是茵娘和孩子们,并不是回了老家。”
裘远鸣悲不成声,他也不想的,真的,他真的不想的,他和杨延宗总角发小,是过命的交情,可是,可是他不干的话,他的媳妇孩子就要没命了!
刚才,三人聊天,有提过一下裘远鸣的妻儿,裘远鸣说这几年波澜不断的,他把她们送回老家去了,这很正常,大家也没放在心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六王能成就今天,他也并非真过分平庸的人物,自从开始对杨延宗心生不安后,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是否有对方的耳目了。
经过很长时间的分析和问询试探,他觉得很可能有的,于是最后精心设计使出了一着引蛇出洞,他终于成功逮住了裘远鸣!
这个最后的关头,这个自己曾经十分信任的心腹幕僚,六王冷笑了,好,好啊,于是他将计就计,一边不断动手迷惑杨延宗的视线,另一边精心设下了这一李代桃僵一箭双雕的掉包计。
差点,差一点就真把杨延宗给套进去了。
杨延宗点点头,笑了笑:“也对,妻儿总比友人弟兄重要的。”家人嘛,不管多过命的交情也是比不上的,也对。
裘远鸣用力闭上眼睛,一脸痛苦。
“可惜啊,可惜,你功败垂成了。”
短短的时间,杨延宗语气虽极冷极冷,但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神像淬了毒,扫视对方片刻,俯身用信封拍了拍裘远鸣的左脸。
陈述完事实,他居高临下,冷冷一笑,说出一句让裘远鸣浑身血液结冰的话:“你爹娘还在老家吧?”
裘远鸣呼吸瞬间停滞,他霍地抬头瞪大眼睛看杨延宗。
杨延宗冷笑,俯身,在他耳边:“回去稳住六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他冷笑中带着一种刀锋般戾气,让人寒透彻骨:“倘若稳不住,不单单你的父母,你以为你的妻儿就能保住了吗?”
经历了极致的背叛的打击后,杨延宗思维却并未因为极端的愤怒而停滞,他怒极却也清醒极了,寒彻心扉,他却冷冰冰地说出一句更让裘远鸣无比齿冷的话。
将计就计,化弊为利,反间计再反间计,还有什么比利用裘远鸣去稳住和反攻击六王更好的策略吗?
裘远鸣不是顾虑妻儿吗?呵,杨延宗站直:“梁监侍是谁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吧?”
最后一句,杨延宗是提高声音的。
梁太监手一停,对,这计划不能提前让六王知悉的,他阴阴冷笑一声,不高不低,恰好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裘远鸣盯着杨延宗,他控制不住,浑身冰冷,战栗,他历来知道杨延宗的狠绝,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种狠会冲着自己来。
裘远鸣牙关咯咯抖着,杨延宗淡淡一笑,抚了抚他刚才抓皱对方的衣领,“冷静点,可别露破绽了。”
你一家人老少的小命,就在你的手里了。
杨延宗淡淡吩咐:“延贞,取身衣服来,带他去整理妥当。”
……
杨延贞应了一声,定了定神,直接让几个身形相仿的同伴凑一凑,把裘远鸣拖到隔间去了。
隔间传来水声,但书房还是一片带冷的寂,这插曲实在太颠覆太震撼了,不少人都没恢复过来。
苏瓷也定了定神,见杨延宗将那封从裘远鸣怀里搜出的书信递个梁太监,她赶紧掏了个火折子出来。
杨延宗弹开火折,面无表情将那封署名是他的通敌密函烧成灰,扔进灰盘里,苏瓷随手拌了拌。
梁太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确定了一遍了,这次很肯定准确无误,开暗格放回,旋即关上。
“好了,都走吧,所有人都不许留在这儿了。”
这时候裘远鸣已经整理完毕了,他迈着僵硬的步伐,跟着大伙儿一起出了书房,一行人一跃翻墙离去。
梁太监走在最后,监督扫尾,最后离开。
私宅静悄悄的,恢复往日平静,这一伙不速之客,没有惊动大宅里的任何一个人。
……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黄正茂行辕的明火已经扑灭得差不多了,事件原因调查也连夜开始了,军中虽莽汉多,但粗中有细者从来都不缺的,能爬到这个位置上的,心思慎敏者更在不在少数。
黄正茂好端端的,突然就引火自焚了,别怀疑这个事实,除了他自己,谁还能给自己住处埋这么多的炸药呢?
而据小道消息称,圣上前来的督军调查组,已经查到了通敌叛国者的首尾了,此人正好刚刚制造了皋边的疟祸,蛛丝马迹,已露了马脚。
说来这个通敌叛国者,整个北疆军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两年前因此人通敌,致使己方胜局转败,中军大乱,连皇帝陛下都坠马重伤,直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如今战事又起,正是人人心头都忌惮此人的关键时候。
此事一出,几乎是所有人,立即就联想起这件事了,马上有人请示西阳主将陈群,要调查黄正茂。
陈群沉默过后,下令:封存暂压黄正茂行辕及一应私宅,请皋边的徐老将军派人以及监察司监军一同前来调查。
这个调查组当天人就齐了,行辕,私宅,一一清查。
在目睹三方调查组的人鱼贯涌入黄正茂私宅后,已经包扎好伤的童继恩满意笑了笑,他对身后众人道:“好了,如今大功告成,只待后事,诸位且各自回去罢。”
末了,他眼神凌厉刮了裘远鸣一眼。
裘远鸣脸色勉力维持平静,蹬了两下马镫,才成功翻身上马,他沉默跟着杨延宗返回了皋边大营。
之后,分道扬镳。
……
苏瓷杨延宗并骑而立,两人目睹裘远鸣背影消失。
苏瓷揉揉脸,真的像做梦一样。
她感觉自己还是适合搞搞研究,阴谋诡计啥的,太惊险刺激太烧脑子了,也太容易命悬一线了。
杨延宗淡淡道:“六王府还有个金令。”
差不多类似丹书铁券一样的金令,是昔日玄宗皇帝赐下的,如今的整个大庆朝仅仅剩这一枚。
六王府能在争储大战中坚.挺这么久,经历这么多风雨都屹立不倒,这最根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益它本身底蕴深厚实力强劲啊,这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源于余荫深厚。
前三代的贺王府(六王府),贺王乃玄宗堂兄股肱重臣,后来贺王在平漳南之乱和五王叛变的大战当中立下不朽功勋,这个大功直接避免了大庆朝四分五裂,贺王还替玄宗挡了一箭,重伤最后逝世。
玄宗悲恸欲绝,最后为表彰贺王大功,循太宗皇帝例赐下金令与其后人,丹书除通敌叛国大罪皆赦无罪,若涉嫌通敌叛国则诛首恶及从逆者而降爵袭之,以彰其不世之功。
杨延宗淡淡道:“六王一派之势力多年聚之不易,若就此垮散也未免太可惜了。”
还不如让有能者接之。
他淡淡说着,目送裘远鸣背影渐行渐远,此去,他心知裘远鸣必死,但也只是讥诮勾了勾唇。
一天时间过去了,杨延宗貌似已经恢复平静,但只有苏瓷这个身畔人,才能发现他的下颌依然是绷紧紧紧的,好像从发现裘远鸣背叛之后,就没松开过。
苏瓷身后碰了碰他肩膀,果然,他浑身肌肉仍然是绷得像块石头一样。
他并没有表面这么平静。
唯一的总角发小至交好友的背叛,对他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杨延宗察觉她的触摸,回头看她,苏瓷一笑,轻声说:“还有点时间,不如你陪我去跑跑马吧?”
她撒娇:“这么久了,你还没陪我去跑过马呢。”
“好。”
杨延宗想对她笑一下,但扯了扯唇角,才发现自己唇角僵硬了厉害。
是的,二十多年的友情,曾经风里来雨里去,为对方生命背过书,他并没有表面的那么满不在乎。
杨延宗吩咐一声,阿照等人慢行在后,两人各自纵马,快跑在遍地野草树木郁郁葱葱的山坡上。
杨延宗越跑越快,开始他还顾忌苏瓷,但渐渐发觉她骑得很稳也跟得上,他扬鞭的手就越来越快,大棕马四蹄离地几乎绷直,狂奔而去。
御风而驰,呼呼猎猎,两人一直跑上山巅,直至野草藤蔓越来越多,骏马渐渐不能行,一跃跳上坡顶之后,膘马就停了下来。
眼前开阔,山的背面可以窥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夕阳西下,草浪在迎风翻滚。
两人坐了下来,肩挨肩坐在草地上,杨延宗的呼吸很粗重,一直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山巅之上,树木郁葱,掩盖了很多东西,也不需要再在人前撑着情绪,纵马狂奔一通后,等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之后,良久,苏瓷听他平静地说:“他不是第一个背叛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管是谁,我都能狠下心来。”所以不用担心。
他轻声说道。
可说是这么说了,却掩不住漫上心头的彻骨的寒意,二十三年啊,足足二十三的情谊,从总角之交,孩提伊始,一起溜猫逗狗到互相背锅,就这么背叛了,利用他的信任要将他置之死地,杨延宗不知怎么形容心里感受,极端的愤懑过后,满心悲凉抑不住漫上心头。
“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他如此说道。
不知怎么地,苏瓷听了这句话,心里却特别不是滋味,总感觉有点难受。
“怎么就错了。”
说错误也不全对吧,她轻声说:“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很棒!”
真的,她没见过一个人比他还坚韧厉害的了。
杨延宗侧头,她冲自己一笑,苏瓷伸手,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
难过的话,不想哭,可以靠一靠啊。
苏瓷侧头望回前方,调整一下位置,伸手拉了他一下。
杨延宗微微一怔。
他眼睫颤了颤,但似乎顺利成章的,他顺势侧身调整了一下位置,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身躯的重量,头一回这么无所顾忌,交给对方。
这么一放松,心好像也松了些,没箍这么紧了,有些话,慢慢就能说出口了。
“我跟他很小就认识了,真的很早很早,”片刻,杨延宗轻声说,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他才两三岁的时候,那个不大的镇子到处都是两人奔跑的足迹。
一起上学堂,一起顶撞先生,一起学武,一起挥洒汗水,但裘远鸣并不擅于此道,后来跟一个辞官回乡的大理寺刑监学刑名,当时他已经随父亲去了西南了,两人学艺的地方距离有几百里,经常通书信,并时不时跑几百里地去看望对方。
后来本事渐成,又卷入诸王争斗之中,他们彼此之间有过不少交集,但都是为对方两肋插刀过的。
这么些年下来,杨延宗的心越来越冷硬,他心里唯二两处的柔软,一处是家人,另外一处,就当是裘远鸣。
裘远鸣也是这么些年来,他唯一承认的一个朋友,感情之笃,让他要介绍给妻子认识的时候,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可终究这一切还是粉碎了,而狠绝的他,毫不迟疑让它粉碎得更厉害!
只是待这一切过后,他感到悲凉,感到怅然,然后就是深深的疲惫。
橘红的余晖染红的半边天,但这样的阳光,却莫名让杨延宗感觉有些刺眼,他伸手挡住了眼睛。
他返身,深深拥抱着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暖热的体温。
苏瓷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背:“累了就歇歇吧,反正时间还早。”
杨延宗喉结滚动,这一刻,深切的疲惫涌上心头,不管是身体,还是心,他都想歇息一下。
她和他是那么地契合,一语就击中了他的内心。
他终于放开所有,也放松所有,静静地抱着她,靠在她身上,闭目不语。
只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
苏瓷把杨延宗放在她大腿上枕着,他睁眼看了她一下,侧身搂住她的腰。
她笑了下,也伸手抱着他。
杨延宗心里舒服了很多,他闭上眼睛,陷入沉眠。
他很快失去了意识,甚至连什么时候天黑都是不知道的,醒来的时候,只听见头顶熟悉嗓音在轻哼地怪诞又不知名的歌谣,好像在唱星星的,她自娱自乐着,又一边伸手给他时不时赶走蚊子,好教他继续安睡,夜风有点凉,但他不冷,他身上还披着她的薄披风。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夜很深了,漫天的星斗映着银河,她抬脸看着,唇畔的笑意快乐又温馨。
她看得太快乐,以至于他也静悄悄盯着那个叫什么“天琴座”的星座看了一会儿。
他醒了,但他却有点舍不得弄出动静来。
在这个宁静的盛夏夜晚,他的好友为了妻儿背叛了她,但在他满心疲惫悲凉的时候,有人懂他,安慰他,拍抚他,让他得以休憩。
休息一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休息一下,是为了走更好的路。
再强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脑海里浮现她说过的那些古怪但好像很有道理的论调,于是在这一刻,他终于遵从了自己的心,依靠在她的身畔,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放任自己,沉浸进去,获得一刻的安宁恬静。
星河灿烂,夜风刷刷,两人一坐一躺,静静地渡过了后半夜。
直至天色渐渐亮,天际一轮红日慢慢挣脱地平线,在它一跃而起那一刻,金红色的朝阳洒遍大地。
草木沾上露水,好像更绿了,坡下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水声好像更加叮咚清脆。
苏瓷终于发现杨延宗醒了,他一动,她就察觉了,她笑道:“你醒啦?”她一动,龇牙咧嘴,带着点撒娇的抱怨,“你把我腿都枕麻了啊!”
苏瓷揉揉腿,却发现杨延宗盯着她看,昨夜她顺手给他解了发冠好睡得舒服些,他黑发是披散的,那双黝黑的眼眸盯着她的时候,好像比以前更加深邃了。
“我替你揉揉。”
他大力替她揉开气血,左手却紧紧箍着她,休憩一夜,他原地满血复活,有些东西却更加入心了几分。
想和她合二为一的念头是来得那么的凶猛,如大潮浪汐,一发不可收拾。这里不是军营内,他便装出行,毫无顾忌,两人席天幕地,苏瓷惊呼声渐渐变成短促的呼吸声,她有点担心阿照他们,推了两把嘟囔两句。
杨延宗搂着她,两人压过带着露水的小花野草,一骨碌滚到花丛,滚落到坡下的小溪边。
在山中晚樱的纷纷扬扬之下,在染上金红阳光的淙淙溪水里,杨延宗紧紧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闷哼吞进嘴里。
哗哗的流水,吹皱搅乱,小鱼儿被惊吓一哄而散,水面的涟漪,却久久不散。
只有风吹过,带来一种别样的香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