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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四刻,车队像是一个庞大的机器,准时地启动起来。
王琳琅换下了赵叔的位置,正挥着鞭子,有模有样地赶起了马车。年已半百的赵叔,戴着一顶王琳琅编织的草帽子,一边乐呵呵地嚼着手中的肉干,一边回答着对方层出不穷的各种问题。
“总镖头只有一个女儿,不愿将她嫁出去,说是以后要招一个女婿入赘,以沿袭崔家的香火。”
“入赘?”王琳琅有些惊讶。
在这个时代,男子入赘到女方家里落户,往往要更改姓氏,随女家的姓,常常被人称为“倒插门”。对于具有门第观念和姓氏情节的男人来说,这个做法极为侮辱人格,凡是一个有点骨气的男人,几乎都受不了!
“总镖头看上了宋星辰那小子。这个孩子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总镖头收养,跟崔琪那丫头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我观星辰,表面上看高兴不已,但实际上似乎有点不大乐意。”赵叔将最后一块肉干塞到嘴里,细细地嚼了嚼,又闭上眼睛,仿佛在品味那辛辣悠远的味道。
“赵叔,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王琳琅有些好奇了。
“这个嘛,要说具体是怎么看出来的,又好像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就是凭直觉而已。”赵叔砸吧砸吧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星辰那孩子,心思恁地重了些,有时候那目光盯在身上,总觉得怪怪地,像是针扎在身上一样。”
王琳琅侧头看了赵叔一样,心中微感惊诧。想不到这个表面憨厚普通的老头,感觉却是如此敏锐。那个宋星辰,给她的感觉,委实不妙。总感觉像是一条隐在草丛之中的毒蛇,随时会趁人不注意,窜起来狠狠地咬人一口。
“林琅,我看你小子就不错,虽说出身低了些,寒碜了些,但你这个人,倒是很好。”赵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身侧的王琳琅,那目光就像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将王琳琅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赵叔,赵叔,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其实喜欢男人。”这真地是一句真话,王琳琅暗自腹诽。
“什么?”赵叔惊愕得瞪大眼睛。他瞪得如此大,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王琳琅压力山大,但第一句话说出口,第二句就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其实,我,我是一个断袖。”她只好继续胡说八道,胡诌一通,“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男人。我们曾经共患难同生死,这次,我就是去找他的。”
刚开始的时候,她说得极其艰难,但说着,说着,她就越来越流利,煞有其事,仿佛自己真地是一个断袖一般。
可怜的赵叔,哪里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明明是猥琐肮脏之事,偏偏说得坦坦荡荡,仿佛皎皎明月,让他就是想要批评,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吹胡子瞪眼睛一番了,然后偏过头,再也不想看那小子一眼。
王琳琅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内疚。奈何她委实不想听赵叔乱点鸳鸯谱,将她与那崔琪拼作一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安安分分地赶起了马车。
车队速度很快,待到日暮时分,已经转过茶马古道,到达了岚山隘口。这个隘口设有一个驿站,但是由于地处偏僻,平日里来往的客商并不多。而这一晚,驿站里灯火通明,人影攒动,长盛镖局的人,马,以及货物,将那驿站塞得满满当当。
王琳琅忙完自己分内的事,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面疙瘩,那冰冷冷的胃里才舒服起来。只是混在车队,跟在马屁股后面,吃了一天的灰,弄得尘土垢面,浑身汗渍渍,让一向喜洁的她,委实忍受不了,于是,待到夜深人静,她带了一套换洗的衣物,像是一道暗夜的影子一般,从驿站里溜了出来,直奔白日里经过的一个湖泊而去。
这一去一回,顶多不过两个时辰,但是,当她带着沐浴过后的清爽,踏着黯淡的月光,返回到驿站之时,却愕然地发现,那处驿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人间的炼狱。
无数根火把,像是盘旋在隘口的火龙一般,将那间驿站围得个水泄不通。而拿着火把的汉子,个个面容凶悍,手持凶器,活脱脱就是悍匪夜叉。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一箭射中胸口的,有被厉斧砍掉头颅的,有被长枪穿透颈项的,还有腰腹中剑肠子外泄的,死状不一,凄惨万分,看得人眼睛发苦,发涩,发痛,乃至发疯。
“把那钥匙教出来,否则————”一个独眼汉子,将一柄鲜血淋淋的大板斧,压在总镖头的颈脖之上。他手腕一压,那锐利无比的斧头立刻割破了柔软的皮肤,猩红的鲜血,像是溪流一般,顿时哗啦啦地往下流。
“什么钥匙?老夫不知。”崔总镖头面容不改,那张微微发青的面孔,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透着一种压抑之极的悲愤。他的目光越过那独眼汉子,直直地落在他身后的一个身影之上,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师傅,”那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却是那宋星辰,“我知孙大人交给你一把钥匙,表面上是托你押送货物到建康,实际上要你将钥匙秘密地交给刁勰。你把它交出来,我保你不死。”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人,勾结外人,残害同门,还有什么脸喊我师傅?”崔总镖头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地上那四散的尸体,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正当年岁的弟子们,似乎前一刻还是他面前说话,打闹,此刻却成了地上毫无生机的死尸。他的脸在一刹那扭曲的厉害,虎目中闪着猩红的泪光,“我一手抚养你长大,如此信任你,还想着让你和琪儿成亲,可是,没有想到你竟是一头白眼狼,我是眼瞎了,才会被你蒙骗至此啊!”
“眼瞎了?哈哈,你确实是眼瞎了,宋星辰明明是一头狼,你却把他当成了一头羊。”那独眼汉子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他左手闪电般窜出,只取总镖头的眼珠,“既然瞎了,那就给我好了。”
崔总镖头本就要害受制,且身中奇毒,内力受制,但在此刻全身却爆发出巨大冲击了,他身子一挺,不避不让,竟直朝那铁钩一般的手指迎去。
指入眼眶,血肉模糊,剧痛袭来,他却面不改色,如一只灵活的猿猴一般,身子绕着那独眼汉子一转,乘势摆脱那大斧胁迫距离,右手一挥,一柄匕首狠狠地扎入了那汉子的胸腹之中。
“鼠辈,敢偷袭于我?”那独眼汉子爆发一阵冲天般的怒吼之声,一斧拍出,崔总镖头就像是一条断线的风筝一般,凌空飞出。
可是那独眼汉子要害被捅,亦是强弩之末,嘴里喷涌出一大口鲜血,人跟着轰然倒地。
一个略微佝偻的声音,突然从屋角的暗影之处飞出,像是一道苍空劈下的惊雷一般,卷起那道残破之极的身影,抄在了怀中。却是那貌不惊人一直默默无闻的赶车人刘叔。
“崔兄,”赵叔看着右眼已经变成一个黑洞,正咕咕冒着鲜血,样子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的总镖头,心中不由地一片悲愤。
“大哥,大哥,大哥,”一个满脸胡子,宛如野人一般的粗壮汉子,大踏步奔走而来。他身材壮实,个头奇高,咋一看去,像是一头黑熊一般。
望着地上那死不瞑目的结义大哥,他的牙槽骨咬得咯嘣咯嘣直响,眼眸中闪起狠辣之极的凶狠目光,“给我射,给我通通射死。”那铜铃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两人,恨意横生,似乎不将对方射成一个筛子,誓不罢休。
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像是雨点一般,刷刷刷地直往目标而去。那些镖师和护卫们,本就中毒,身形受制,此刻,便如活靶子一般,中箭倒地的,十之五六。剩下的,亦是苟延残喘,狼狈不堪。
赵叔的眼眸闪过一丝寒光,左手一挥,一柄闪着利光的小刀,从他袖中飞去,像是一条银色的怪蛇一般,竟然旋转着,朝那黑塔般的汉子咬去。
那黑塔汉子眼眸一眯,手中的大刀一偏,那小刀撞上刀身,火花四溅,金戈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似有针突然扎向他的眼睛一般,他不可置信地看见,受到阻拦的那把小刀,不仅没有掉落在地,反而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滴溜溜地盘旋了两圈,竟然改变方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哧溜一声,一刀扎进了他的颈项之中。
“你是——飞刀手——赵——赵——”黑塔的眼睛睁得大大地,话还没有说完,那高大的身躯,便一头栽倒在地。
一旁的宋星辰几乎惊呆了。他惨白着脸,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两一步。
崔总镖头剩下的那只独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他硬是压着翻涌的气血,将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的长枪舞舞成一道银色的光圈,将那些箭矢挡在外面,口中嘶吼道,“宋星辰,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同门啊!”
他的声音,高昂而凄厉,透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震撼,震得宋星辰耳膜发痛,脑袋发晕,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里面的犹疑和不觉荡然无存,露出孤注一掷的狠辣,他望向一个静立在一旁黑衣青年,嘴里大嚷道,“三当家,快停下,那钥匙还没有拿到,你若杀了他们,还怎么能得到钥匙,还怎么向将军交代?”
三当家?这个一声不吭,一直充当布景墙看似无害的青年,竟也是这群人的头领?
“可是,他们杀了我大哥,二哥,”那青年语带清冷,眼眸冰冷,木讷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三当家,不如先把钥匙的下落打探出来,再将他们交由您发落,您看如何?再说这里被包围得密密麻麻,难道您还害怕那俩人会逃了不成?到时候,拿到了钥匙,也算是功劳一件,在将军那里也好交差。之后是将这俩人千刀万剐,还是挫骨扬灰,还不是您说了算?”宋星辰在那青年耳边耳语。
“你这人,心肠倒是黑得很啊,不过,倒是对极了老子的胃口,”那青年斜睨了宋星辰一眼,一挥手,密集的箭矢,陡然止住。
“带上来,”宋星辰一拍手,两个镖师打扮的人,押着一个双手被缚,口被堵住的红色身影,来到了场中。
“琪儿,”崔总镖头猛地往前一步,苍老的身躯,仿佛遭受重击一般,摇晃了两下,才堪堪站稳。
“师傅,我劝你,还是快点交出那钥匙,琪妹妹还有一线生机。如是你顽抗到底,那琪妹妹——”宋星辰手中拿着一只匕首,在崔琪的脸上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了那洁白如玉的颈脖之上。
“星辰,宋星辰,你还是一个人吗?那是你师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啊,你怎能————”赵叔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眼睛发烫,心口发疼,不由地一声怒吼道。
“师妹,是的,琪妹妹不仅是我的师妹,还是我的心上人,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和她成亲,成为她的夫君。”说罢,他爱怜地在崔琪的脸上摸了一把,又亲了一口,“可是,师傅,你为何要招我做上门女婿了?还要我舍弃我的姓氏,你凭什么,凭什么?我宋星辰是孤儿,但是也要脸面的人。我宋家虽是没落了,但是骨气还在,我怎么可能甘心做你崔家的上门女婿?”
“这就是你要背叛师门的原因吗?”崔总镖头直觉一盆凉水当头浇来,淋得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不,当然不是。我最不满的是,我辛苦多年,为长盛镖局做牛做马,忙里忙外,但临了,你却要将镖局全盘交给师妹。师妹对于门中事务,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你却偏心至此。”宋星辰的眼眸中闪出一抹嫉恨的光芒。
“交给了琪儿,不就是交给了你吗?日后你们成亲,夫妻同心,一切不都是你的了吗?”崔总镖头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是胸腹之中发出。
“不,不一样,日后,人们只会说我是一个吃软饭的,一切都靠着女人。权力,财势,这些东西,只有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牢靠的。”说罢,他做出一个抓紧握牢的手势,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崔琪口中呜呜呜地之叫,似乎有话要说,但口中被塞了一块破布,只能怒瞪一双杏眸,拼命挣扎着,看那架势,似乎是想扑上去,将身旁的青年,咬得个血肉模糊,同归于尽。
“怎么,师妹是有什么话要说吗?”宋星辰佯装看不见崔琪脸上的恨意,他吧地一声亲在那张美玉一般的脸上,轻轻地一笑,然后将她嘴里的破布扯了出来。
“宋星辰,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崔琪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石破惊天。“我是被屎糊了眼睛,才瞧上你这么一个下贱玩意儿。你放心,今日落到了手中,要杀要剐,随便来,姑奶奶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叫崔琪。爹,爹,你不要管我,那钥匙绝对不能交给出去。长盛镖局享誉百年,忠义诚信的口碑,传遍大江南北,今日绝对不能毁在你我父女手中。”
她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甚是震撼。将一群土匪,还有剩下的几个镖师,震得怔立当场,竟是许久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