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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沉浸在这幅构想之中的美丽画卷之中,浑然不知那安静躺伏在王琳琅怀中的人,不知何时,那长长的睫毛微颤颤地动了动。
手臂上的痛,虎口处的疼,一阵一阵地,像是潮水一般,萧博安可以轻易地忍受。但是,受到重击的内腹,如同抽筋裂骨一般剧烈地疼痛着,竟将他从深深的晕厥中活活痛醒。刚一醒来,他便听到那俩人之间的对话。随着他听到的内容越来越多,他直觉自己的心,像是煮沸了的水,剧烈地翻腾着。
放在心尖尖的人,对于未来的勾画有那么多,可是在诸多的憧憬之中,竟没有一丝一毫是关于自己的!好像她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自己只是她生命短暂的过客一般!这一刻,说不清是受伤的内腹更痛,还是那颗受伤的心更痛!
萧博安咬咬牙,压下心头那股暴虐的怒火。但是,那滔天一般的暴虐之中萌生的邪念,却像是恶魔的印记一般,深深地印刻在心中:既然你对这世间有诸多的眷念和牵挂,那我就掐断这眷念,毁掉这牵挂,让你的世界里只有我,唯有我!
他本是一个性子冷漠之人,一旦动情,便是刻骨铭心,惊天动地。但这样的人,面对爱情,往往患得患失,锱铢必较,思想极易走向偏激。此刻,他哪里知道,这股邪念,虽是萌发状态,但是,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将会越变越大,最后终于导致了俩人彻底地决裂。美好的爱情,变成了一场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
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
车轮声轱辘轱辘地作响,将他们带进了一处陌生的庭院。庭院之中,有一棵高大繁茂的银杏树。
树身粗大,大约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也不知在那里站立了多少年,经历多少岁月的风霜。无数的树枝,像是巨人的手臂,像四面八方伸展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像是无数小扇子一般,深浅不一的绿色叶片,发出了五颜六色的光。那些光,像是嵌在树叶上一般,随着树叶的摇摆而扇动,就像是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阴交错。
王琳琅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在文轩的安排下,她住进了一个朝东的弥漫着阳光的房间。窗前是大蓬大蓬的栀子花,在夏日的阳光之中,开得灿烂而热烈。她的隔壁是萧博安,而慧染则被安排在侧面院落之中,与他们隔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匆匆赶来的长生,看到了琳琅和自家主子身上的伤,险些掉下泪来。他细心地为三名伤患处理了伤口,又贴心地煎熬了汤药,留下了几瓶子药丸和凝霜,就急匆匆地走了。留下的文轩,带着几名黑衣的暗卫,像是隐形人一样,深深地隐匿起来,不到必要的时候,根本就见不得他们的身影。
房间里布置得温馨而精致,衣柜里体贴地挂放着各类男装和女装。一名女暗卫送来了洗浴用的热水,便极有眼色地退下。王琳琅小心地避开包扎好的伤口,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细地清洗了一番,挑了一身粉色的宛如云朵一般柔软的衣裳换上,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披散着一头未干的长发,打开房门,走到了室外。灿烂的阳光,虽不如正午那般炙热,但是依然热乎乎地,透过银杏树的枝丫,撒照在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不由微微地抬起头,眯着眼,望着头顶之上,那一方被繁茂的枝叶分割开来的那细碎天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这时,停放在围墙旁边的马车车帘,突然被人撩开。那被刻意遗忘在车厢里的王英,从酣睡中迷茫地醒来。他懵懵懂懂地掀开车帘子,一眼就望见了那树下的粉衣少女,一双眼睛顿时惊艳地张得老大。
行动远远快于思考,他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车,就像是受到花粉吸引的蜜蜂一般,嗡嗡地飞了过去。待到近前,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理了理头发,故作潇洒地拱手一礼,“这位小姐,公子我这厢有礼了,我姓王名英,是大将军王敦之嫡子,宰相王导是我的伯父,刑部尚书————”
他话没有说完,便心花怒放地见到那少女转眸望向自己。俩人目光一个对视,王英便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要死啊,这——这——美貌少女,竟然是王琳琅那个母夜叉!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脸色变成刹白,一个后退,竟一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一时竟疼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
“怎么——怎么是你——你——?我这是在哪儿?刁勰呢?江浩呢?护卫呢?”王英摊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问道,直觉自己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根本就无法思考。
“死了,都死了!”一道冷酷之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却是萧博安越过那丛丛的栀子花树,走了过来。他面目冷凝,像是结着万年的冰霜,声音更像是从地狱中传来,“若不是你堂姐,你焉有命在?”
“萧世子————,”王英脑袋发蒙,一个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指着一身青衫的萧博安,气得手指发颤,“你们怎么敢——?”
“为何不敢?你父亲借着清君侧的名义,再度反叛,勾结北方势力,盗买军火,其罪当诛。而刁勰,江浩之流,作为他的走狗,更是死罪难逃。至于你,本该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那密林之中,但你的堂姐出手救了你————”萧博安扫了王琳琅一眼,眸光一时复杂难辨。
“我呸,她救了我,明明是她一枪将我挑飞,落到了那大树之上,”说到这,王英突然感觉到腰部一抽一抽地疼,不由地用手扶腰,狠狠地瞪向王琳琅。可一碰到对方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他不由地瑟缩一下,目光移开,左右飘忽不定。
“所以你现在还站在这里,而其他人都死了!”萧博安面无感情地说道。
“你就不怕我的父亲吗?”父亲两个字,显然给了这个纨绔莫大的勇气,他硬着脖子,死鸭子嘴硬地大声嚷嚷道,“他可是大将军王敦!”
“王敦又如何?朝廷想要他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就连王家本身,还不是想与他一刀两断,断一个干净!”说完,萧伯安将手中的一张纸,丢摔到地上,面带不屑地说道,“自己看吧!”
王英火速地捡起地上的那纸,仓皇的目光,急切地看了过去。“告天下同胞书,”他不约低声念到。目光一刹那间变得狐疑与不解,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灰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他的嘴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全然地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低语,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张纸,像是叶片一般从他颤抖不已的手中,飘落而下。
然后,他抬起头,眼中红丝连连,嘴里歇斯底里地吼叫到,“我父亲怎么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你们是骗子,骗子!”
王敦死了?王琳琅简直惊奇得如五雷击顶。她灼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那张纸上,简直是要将它烫了两个洞来。
“骗子?”萧博安低低地冷笑一声,语气冰冷如铁,“你可看清了写这檄文是谁?那落款之处的印章又是谁?那是王导,当朝的宰相,王氏的族长,你的大伯父,这天下有谁敢冒充他?”
王英像是被困在网中的野兽一般,恶狠狠地抬起头,目光中闪耀着疯狂之极的光,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那不顾一切的架势,似是要与萧博安拼一个你死我活。
王琳琅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同时,脚尖一勾,地上那张纸,像是受到吸住一般,从地上飞去,落到她的脚上,然后脚尖一踢,那纸瞬时便落入她的手中。
她一目十行地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印章之上,心中一时间如浪潮起伏,万般滋味涌上了心头。那个如猛虎一般的男人真地就这样死了?这般如平凡人一般,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死于病榻之上?
“这篇檄文,已经随着官文,发往各府各州,现如今,天下各地皆已知晓!”似是感觉到王琳琅在这一刻流露出来的不可置信,萧博安在一旁解释道。他语调平静,毫无起伏,像是机器一般,冰冷而无情。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回去,我要回芜湖,我要亲眼去看看。”王英大声地叫嚷道,随即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流得一塌糊涂。
王琳琅不约地放开抓着的手,皱着眉头看着他,不知这一刻,对于这个不成器的纨绔,自己是一种彻底的嫌弃,还是一种隐隐的同情?
她皱眉凝神的样子,显然让王英吓了一大跳。他瑟缩了一下,随即带着哭腔,嚷嚷道,“你,你快送我回去,否则我就告诉大伯父,你欺负我,差点把我杀了!”
这个混不吝的,此刻还是一副拎不清的糊涂样子。难道他不知道,一旦王敦死亡,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吗?不仅一切的荣华成为过眼云烟,而且性命堪忧,生死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王琳琅觉得自己差点要被这个人给蠢哭了,“我送你?你确定?”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咔擦咔擦的骨节声响,噼里啪啦地响起,惊得那王英一跳。他苍白着一张脸,像是避开瘟疫一般,迅疾地逃到一边。
“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他神经质地叫嚷着,两股战战,抖得像是筛糠一般,“我要回芜湖,我要回芜湖,爹啊,爹,呜呜———,我要我爹,我要我爹,呜呜———”
王英那号丧一般的哭喊声,在院子如惊雷一般响起,惊得银杏树上的鸟儿,扑簌簌地展开翅膀,逃一般地飞离。
看着那哭得直打嗝,像是没断奶的孩子一般的王英,王琳琅的心里有些复杂。她的脑门一抽一抽地,发蒙发闷,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个二世祖怎么办。
“你不能将他留在这里,否则,你会因为这个人,牵连整个王家!”萧博安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在耳边低声响起,“其实,王敦并没有死,他只是病重!”
什么?王琳琅大惊失色,那大伯父还——?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像是锋利的锥子一般,直直地对准了萧博安。
“你大伯父,这是壮士断腕。否则,整个王氏一族,必会因王敦反叛,而被拖入无底的深渊,而永无出头之日。”萧博安不避不让,目光清冷,声音低低,像是暗流在静淌,
“现如今,王敦虽然活着,但在天下人眼中,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所以纵然他的真身,此刻在芜湖的兵营,但在朝廷和民众的眼中,那真人也变成了假人。一切的军事行动,自然有心人之人,借由他的名义,叛上作乱。届时,对于这个有心人,朝廷的镇压,王家的报复,自然就顺理成章!”萧博安继续低语。
他的声音,低低地,像是微风撩起耳边的发丝,细细碎碎地,有一种极为温柔的窸窸窣窣。但是,吐出来的话语,却像是一场突来的暴风雪,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在意料之外,将王琳琅彻底地震住了。
“你大伯父出手,虽是不动声色,但却惊天动地。一纸檄文,生生将真人变成假人,活人变成死人。这下,王敦不死也得死了。而且,你大伯父此刻正统领着人马,作为镇压叛军的主帅,匆匆赶往芜湖。”萧博安继续在她耳边投掷着炸弹,一个比一个劲爆,简直要把她炸懵。
“他不是病重垂危吗?怎地还可能亲自领兵前往?”王琳琅想起了在临河时王佑曾对她说的话,不禁低声发问。
“不处理好王敦之乱,就算是他要死,他也不敢死,必然会挣扎着从棺材里爬起来,拼着最后一口气,将王家从深渊之中,拉拽而出。”萧博安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在这平静中,却隐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钦佩。
一个蓄着花白胡子面容清癯的老者,突然从王琳琅的脑袋闪现而出。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大伯父的形象,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不清,唯独记得那满脸的褶子,像是田间的沟壑,一条又一条,衬得那张脸沧桑万分。
“宰相大人,这一招使得绝妙之极。”萧博安拿过王琳琅手中的纸,凝眸看着那纸上的大义凛然情真意切的文字,心中对那只老狐狸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
这个人确实了不起,竟凭一纸檄文,就力挽狂澜,扭转局面,将王氏一族生生从劣势之中扳转过来,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陛下纵使有心要找王家的麻烦,却也找不到好的借口。
王琳琅的视线,从纸上挪移到下首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身上。这个在锦绣堆里泡大的纨绔,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纸檄文真正意味着什么,还在那里嚎啕大哭。
“你确定要回芜湖吗?哪怕有生命危险?”王琳琅走下去,站在王英的前方。她的眸中,带着一丝怜悯和淡淡的同情,这个二世祖,并没与犯下什么大奸大恶的罪,看着他自投死路,她的心里,委实有些不忍。
“什么?有生命危险?”王英的哭声,像是被剪子从中剪断一般,戛然而止。他的整个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被吓住了一般。“我——我——我——”我了几声,他几乎说不下去了,那张挂满泪水的脸,流露出怯懦,怕死,犹豫等种种的表情。
看着这样的王英,王琳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悲哀。那个猛虎一般的男人,战功赫赫,嚣张睥睨,气势傲人,却偏偏生出这样一个如老鼠一般贪生怕死的儿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去吧,既然你爹死了,那你去奔丧,那是天经地义!没有人会杀你!”这样一个孬种一般的人,竟然是琅琊王氏的子孙,王琳琅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约地瘪了瘪嘴,冷冷地说道。
“可是,你刚才说生命危险?”王英怯怯地看着她,像是小脚媳妇一般。
王琳琅突然怒了,她一把捏紧自己的拳头,一拳砸了出去。拳风带出呼呼的风声,紧贴着王英的头皮而过,甚至掀起了他额角的几缕发丝,然后奔涌向前,砰地一声击中了院中的一块假山石。
轰!那块与人一般高的石头,瞬时坍塌成碎石,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闭嘴,叫你去,你就去,再在这儿叽叽歪歪,我就将你凑成一堆肉饼。”王琳琅像是被惹怒一般,斜睨着一双眼睛,冒火一般地瞪着他。
王英吓傻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好低头撞见那稀里哗啦滚做一团的碎石,双腿发抖,一个寒颤袭来,他竟然尿了。
尿骚味在空中弥散,熏得王琳琅不由地往后倒退了好几部。
王英几乎是呆了,他望着裤裆中湿漉漉的一大片,再抬头看着王琳琅那嫌恶的表情,还有萧博安不可置信的惊异,羞愧,难堪,悲愤,伤心,数种情绪齐刷刷地涌上心头,他哇地一声,大哭出声,“爹啊——爹——爹啊——爹——”
这回倒真是像在哭丧一般,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带走!”萧博安皱起了眉头,低低说了一句。
他的话语刚落,两个黑衣人像是幽魂一般,募地出现。一人像是拎鸡崽子一般,提起地上那哭得嗷嗷叫的王英,几个疾步,便消失在长长的庭廊之后。另一人眼力见极强地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