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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镇。
南风收拾妥当,把玉骨鞭缠在腰间。小楼里温暖如春,外间却又下起了雪。小楼很高,可以看到很远,大半个太平镇都在脚下。
男人戴着面具,看着桌上的棋局。棋盘上已放了许多子,黑白交缠。黑子气盛,占了超过大半的江山。白子虽少,所占位置也不是关键,却隐隐有冲杀之势。
“你要走?”男人没有抬头,他已听到南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他熟悉。这许多年来,她每一次离开都是这样的声音。
南风没有说话。
男人说:“我已想好每一下落子,每一子的后招。现在所缺的就是《七月手札》,能把手札从大悲寺里带出来的,只有萧离。你大可放心,明年雪飘之时,你一定能见到他。”
南风说:“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男人说:“他只不过是颗棋子,何去何从由不得他做主。”
南风不去理她,刚要下楼。影子已站在她面前。
“你也要拦我?”
影子摇头:“不是我要拦你,是胖屠。他说他回来之前,倘若见不到你,就要大杀特杀。”
“好,我去找胖叔。”南风说。
影子又摇头:“你无需去找他,也无需担心萧离。”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胖屠让我告诉你的。”
这时,面具男看着窗外的雪,感叹说道:“再一个月就是新的一年,这一年我等了好久。你应该陪在我身边,因为新的一年,会发生很多事。即便要走,也要等了过了年才行。”
“有什么不同?”
男人沉声说:“很不同,因为新的一年是甲辰年。”
“甲辰年?”金奢狸莫名其妙:“甲辰年有什么特别么,特别吉祥?”
左佑师说:“甲辰年是个变故,在变故来临之前要做好所有准备。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变故,但有一点,那绝对是翻天覆地的。所以要借助沈家财力,凉州铁骑,是到了策马奔驰的时候了。”
金奢狸说:“现在凉州的财力,已养不起十万铁骑。沈家财力虽厚,却也没到能养的起十万铁骑的程度。况且沈家又不是傻子,若资助我们,利弊得失做生意的人清楚的很。左叔和沈川交情虽好,可他不是沈家之主。”
左佑师笑:“他若是沈家之主,我就不做这个打算了。沈三河不是沈川,只要沈川话带到了,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甲辰之年,沈三河不会不知道。”
“左叔,甲辰之年究竟怎么了?”金奢狸问:“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忽的一点底都没有了。”
“那是一段旧事。”左佑师陷入回忆——
差不多六十年前,正是大争之世。佛家所谓末法,道家所谓乱世,读书人说是水深火热。
那也是一个冬天。
大雪旬月,整个西北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个冬天,老百姓好像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冻死,要么饿死。人,到了选择生死的时候,就会有勇气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
孩子饿死了,老人冻死了,女人早就被卖到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男人,男人的血性在绝望中激发出来,他们开始杀,杀一切比他们活的好的人。他们开始抢,有用没用的东西都要抢。
“我听爹说过。”金奢狸说:“那一次,凉州也乱了,根本压不住,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就像圈中的羊,明明栅栏不高,轻易就能跳出去。可即便夜里有狼进来吃羊,作为同类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却没想过逃或者反抗。”左佑师说:“不过那一年却有一只羊红了眼,它撞翻栅栏,撕咬一切活着的东西……”
谋反也是在大雪的冬天,朝廷称之为逆民。官兵最后的围剿,是在一个小城。凉州也参了这场战斗,铁骑策马,他们只能龟缩在小夜城。
当时小夜城有五万居民,很难想象数千逆民就把小夜城占领。
“那又是一群圈中的羊。”左佑师说。
“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地方。”金奢狸问。
“凉州城向东一百里。”
“那不是个乱葬岗么?”
“那一战之后,才成为乱葬岗的。因为整个城,没有人活着。小夜城围了半年,据说有小半人饿死,大半人是被逆民吃了。”
金奢狸一阵反胃:“一个小城,半年都打不下来?”
“当然打不下来。当时的小夜城是虽是商道上一个小城,但也算富有。官兵只要攻城,逆民就金银财宝砸下来。当兵的也只是为一口饭,捡了金子银子,谁还会卖命,装模作样一番而已。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同样大雪纷飞。这年的雪很奇怪,夏天要来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还在下着。一个僧人路过小夜城,他看到小夜城的天空是黑色的,每一片雪花都像是眼泪凝结,北风呜咽哀嚎……
城外围剿的官兵早撤了,只留下一个斥候。斥候见僧人要进小夜城,便拦住他:“和尚,不能进,也进不去,里面都是些不要命,敢吃人的主儿。”
和尚问:“怎么只有你一人?”
斥候说:“这鬼地方谁愿意来,里面的人在城墙上架着油锅,活人扔进去炸了吃。吓和吓死了,不是将军让我守着,我也早跑了。”
和尚摇头,走到城门口,也不见他伸手推门,城门呜啦就开了。
斥候瞪大眼睛:“这城门,没有上锁!”他们围了小夜城这么久,从没想过城门会一推就开。
和尚叹气:“里面的人一直等着你们进去。”
小夜城早已荒凉,地上的积雪把一半房子都淹没了。斥候畏畏缩缩的跟在僧人身后,那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房檐上挂着一具具白骨,还有未成白骨的死人。脱得精光,一层蜡霜似的东西,已看不出是男是女。斥候一下就吐了出来,他想起了老家的腊猪肉。也是这样的季节,抹了盐巴挂在房檐上。
僧人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盘膝坐在地上,开始念经。街的尽头,一个看起来是已不像人的人,头发散乱,满脸的胡须已遮住那张原本属于人的脸。
斥候看到他手中的刀,双腿立刻软了,他拉住僧人长袍:“和尚走啊,这人是杀军,是逆民的首领。”他想要跑,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杀军持刀走到和尚面前,忽然跪下,嚎啕大哭:“大师,救我呀,我……”
“放下屠刀可成佛。”僧人很是慈悲:“你可愿放下?”
杀军痛哭:“我放不下,我要杀人,我要吃人,我要……”
僧人伸出手指点在杀军额头上。杀军狂叫一声,站起身子抽刀砍向僧人的秃脑袋。这时斥候不知哪来的勇气,抽刀去挡想要救下僧人。他哪是对手,杀军只是把刀一撩,他整个人被掀飞好远,重重摔在地上。
杀军回刀,直劈僧人。僧人闭上眼睛,似乎毫不在乎生死。杀军的刀砍下来的时候,僧人用光秃秃的脑袋一顶,锵的一声,刀竟被僧人的脑袋震断。杀军顿时跪在地上,嘴里汩汩的喘气。
“你何不杀了他?”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者。
杀军见到老者,哇哇叫喊:“是你,是你,我杀了兄弟,我吃了兄弟,都是你……”
老者走到他身边:“所以我来替你解脱。”
僧人看一眼老者,说:“他未必没得救?”
老者说:“他非无救,只是不愿意活下去。”他出手按住杀军头顶,杀军整个人顿时不动,浑身开始冒烟,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下一堆骨头。
斥候看着眼前一切,肠子都想要吐出来。
老者说:“他已入魔极深,心中为杀戮所困。哪怕你老师不空三藏佛法无边,也化不去他心中的戾气。”
僧人问:“那是七杀魔意?”
老者点头:“这是最后一人,七人皆死世道又可以再平静些年头。我听你老师说,你要远去西方,求佛法圣道以救苍生?”
“是。”
老者摊开手,手心中一颗血红色的光球,晶莹灵动泛着淡淡的光:“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破开神游,成就佛道,或许真能灭了这东西,你师兄大智虽有佛心,此生的成就超不过你老师。你师弟不空更是远不如你,金刚无谓对你评价很高,说佛门之中,你许是唯一超过他的人。”
僧人低头:“居士谬赞了。”
老者又说:“下次乱世,若然仍困不住七杀魔意,这世间又将是一片血海。但愿你远去西方求佛,能够来得及。”
僧人问:“何时?”
老者说:“下一个甲辰年。我特去姑射山请教天机,如风老道以身殉道给了我一个谶语。”
僧人睁眼看着老者。
“帽儿须戴血无头,手弄乾坤何日休。 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
老者说:“我不明白,他也不明白,只能断定这是翻天覆地的变故。这七杀魔意,也不知道要在这变故中充当什么角色。当年我一己之私,盗取血玲珑,却不想也将七杀魔意带了出来。我已没多久可活,但愿后人莫要知道我,将这一切血杀归在我身上。”
僧人大惊:“你——你——您是不平道人?”
“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金奢狸琢磨着这两句话:“左叔,你这故事既不精彩,也不玄妙。近六十年前的事,多半只是故事。”
左佑师说:“我没有说完,你自然觉得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当年那个斥候解甲归家时亡故在路上,临死时将这段往事说出来。听到这段往事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来接他的儿子,一个是个四处走商的少年,还有一个是将要饿死的乞丐。”
金奢狸知道左佑师的过往:“那个乞丐是左叔你么?”
左佑师点头:“那个行商的少年就是今日的沈家之主——沈三河。那个斥候的儿子,你倒猜猜是谁?”
“都是了不起的人,那这儿子也一定了不起。”金奢狸说。
左佑师摇头:“是当今圣京之中,坐在王位上的天启帝。”
金奢狸心中震惊,没想到若干年前,这三人竟有这样的缘分。却还是不大明白:“你们该不会都相信这个故事吧?”
“那四句谶语晦涩难懂,但绝对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这个变故便是应在甲辰年。”
“左叔,你难道没有想过,那只是一个小斥候编出来的故事。”
把一个未知真假的故事,当做惊世的语言,不是有些可笑么。
左佑师说:“是呀,我很长时间也是当作故事听听而已。直到有一天,我和竹之武闲聊,从他口中听到‘如风师祖’四个字。我问他:‘你师祖的名号不很响亮么?他说:‘怎么不响亮,世人皆称他老人家为天机道人,勘破天机,已是入圣的境界。’”
这一下连金奢狸也觉得震惊了。天机道人,据说是数百年前道家唯一入圣的人物,参破天机,预言世间变化,无一不中。前朝破灭,新朝崛起,皆在他预言之中。据说天启帝崛起之初,诸葛惊鸿倾力辅佐,便是得了天机道人的指点。
天机道人虽然已死多年,却是个真正神仙似的人物。
“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金奢狸自语:“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九十九年?”男人看向南风:“天机道人的谶语晦涩,事却说的明白,‘称王秦州’,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秦州,就在西北之地。大地之上第一代王朝为秦,但从未有秦州这个地名。”
南风没有看他,她正看着窗外大雪,心里想着:萧离现在怎么样了?
男人看透她心思:“你不用担心他,我还要靠得到《七月手札》,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
“你真不该把他也牵扯进来。”
男人冷笑:“你真不该把他看的那么重要,我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男人。”
南风低着头不说话了,这句话好像有着某种魔力。
“九十九年?”男人自语:“从天都血玲珑丢失,到明年甲辰之年,不正好是九十九年?血玲珑遗失,七杀魔意也随着血玲珑离开天都。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七杀魔意竟没有一点消息。七杀魔意本该附在血玲珑上,但血玲珑到你手里时候已经没有了七杀魔意。可这世上除了血玲珑外,能够压制七杀魔意的只有至于化境神游的高人。但影子说过,当今之世,已没有神游境的高人了。”
南风还是不理他,看着纷落的雪花,忍不住又想起了萧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