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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大师的话一说完,阿妞嘴巴一瘪,便嚎啕出声,“这个爷爷好可怕。”一边哭还一边揉眼睛,但偏偏没有眼泪。
廖清最知道女儿的品性了,忙把她拉回来,说道,“大师,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她低头压低了声音对阿妞道,“乖宝,差不多就行了。”
阿妞冲她眨眨眼,干嚎得更大声了,走过去拉着颜玉玉的手,就躲在了廖清的后面。
莫名觉得异常委屈并且玻璃心碎了一地的大师:“”
“你们!”他捂着胸口义愤填膺,“我何家三百年底蕴,法术无边,厉害得很,你们见识短浅!”
何答凑上来,“师父别生气别生气,我可是你的乖徒弟啊,我这几天感觉自己又进步了,您给的功法可真是厉害。”
大师脸色缓和下来,伸手一摸何答的脉搏,却更加生气了,“何答!不是让你这几个月都固守元阳吗!怎么阳气都泄了!”
他的目光扫过廖清,心头直滴血,这个徒弟简直是为色而亡啊。
何答忙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师父,练功是大事,但都说成家立业,我现在就在憋着一口气成家呢,家一成,业就立起来了,您老先回去休息啊,乖啊。”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大师语气缓和了一下,说道,“好吧,何答你还是得努力啊。”他顿了顿有些遗憾道,“那个女娃娃真的是根骨奇佳,是个好苗子啊。”他摇了摇头,然后慢慢走了。
何答虽然吊儿郎当的,但还是将这个师父看在眼里的,连忙跟在后面,去送他。
盛译嘉也跟着下楼,并给大师包了个大红包,“辛苦您了,”他将红包递给大师,并且掏出阿妞和玉玉之前的那幅画,“大师,一直没有问您这个,听何答说,这是龙凤玉。”
何答一拍脑袋,发觉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连忙道,“师父,这是您看上的那个小姑娘画的,像是龙玉。”
大师吹胡子瞪眼,“哪个小姑娘,两个我都看上了。”
“有缘那个。”何答道,“她说她妈妈曾经身上一直带着龙玉,而且我看阿沅身上的气息,跟龙玉是有些像的。”
大师略略吃惊,“一直带着龙玉?他”这个跟自杀有什么区别?他举起手算了算,说道,“那这个人还活着?”如果还活着,他一定要去收她为徒,不管多大年纪。
“家姐已经过世了。”盛译嘉道。
大师一副应该如此的样子,摇了摇头,“龙玉这东西,哎。”他沉思了一会,才道,“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她要一直带着,可能是被骗了,不知道那是个坏东西。如果说气息跟那个女娃娃身上的,倒是不太像。”他猛地抬头,“那龙玉不会还在吧?”
盛译嘉摇头,“不在了。”他刻意去翻过姐姐的遗物,也问了颜玉玉,并没有找到这个东西。
“不在了挺好的,这种坏东西千万别往家里带。”大师严肃道,“那个女娃娃的黑气与那龙玉是有些像,但应该不是因为这玉,可能是源头相似。”
“源头?”何答问道,“什么源头?”
盛译嘉却已经明白了大师的言外之意。龙凤玉由承载着祝福的吉祥物品变成诅咒的脏物是因为恋人之间的背叛和仇恨,闻沅一开始所承受的,也应该是类似于此的原因。
这个答案之前已经隐隐约约在盛译嘉的心里存在,他倒是不觉得吃惊,只道,“大师,我知道了。”
大师却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神神叨叨地问道,“你姐姐带了那个龙玉多久?”
“我不清楚。”盛译嘉道,“但按玉玉的话来说,从她开始记事起,就看到妈妈身上一直带着,应该有个五六年了。”
大师点点头,嘴里又不知道念些什么,居然就这么走远了。
何答跟在后面叫,“师父,你往哪里去啊师父,我送您去酒店啊。”
盛译嘉把车钥匙扔给了何答之后,转过身就要上楼,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不远处的街口榕树下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都已经上了年纪,但一个俊朗儒秀,一个气质优雅,看起来也不过是四十岁出头,他们正相互扶持着往这边张望。
是闻安和廖舞美,阿沅的父母。
他的岳父岳母。
盛译嘉站在原地,与他们目光相接,对视了许久,但什么也没有做,直接上楼去了。
一开始想要寻找真相的愤怒与冲动因为阿沅已经褪去,他必须要尊重阿沅的意愿。
他慢慢走上楼去。
房子里的气氛已经活跃了起来,因为有着阿妞这个开心果,闻沅半躺着哈哈大笑,精神也开始好转起来。
江河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玩闹,一边给孩子们和妹妹削水果。
廖清已经开始准备做饭了。
盛译嘉突然觉得嘴边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他走到闻沅身边,坐了下来,“阿沅。”
闻沅笑着揉了揉阿妞的脑袋,把她和玉玉赶到对面去玩,才转头问道,“大师走了?”
“嗯。何答送他。”盛译嘉道,“我刚才顺便问了一下关于龙凤玉的事情。”
闻沅的手顿住了,“他怎么说?”
“他说跟龙玉关系不大,得再看看。”盛译嘉道,“你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闻沅微微动了动脖子,有些羞赧道,“目前八十多岁,还请盛先生多多费心啊。”
“嗯。”盛译嘉伸出手来,帮她轻轻柔柔地活动了一下脖子,“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的手法甚佳,闻沅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盛译嘉便一直慢慢帮她按着。
按了一会之后,闻沅抓住了他的手,“盛哥哥,”她看着他,笃定道,“你有心事。”她看着他的脸色变化,“还是关于我的。”
盛译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看向街口那边,那两个身影还在。
他低下头来,叫江河,“江河,你出去一下。”
闻沅不解地看着他。
盛译嘉吸了口气,目光与闻沅直视,轻声道,“叔叔和阿姨在楼下。”他虽和闻沅订婚,但还没有改口,还是叫叔叔阿姨。
闻沅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江河“蹭”的一下子站起来,“他们来了?”
闻沅才明白过来,那叔叔阿姨,指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她虽然会常提起他们,但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呼唤过这两个称呼,现在突然说起来,心头闪过了几丝陌生感。
但刚刚历经的梦历历在目,梦里的父母亲对她的爱护是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
闻沅挤出笑容来,对江河道,“哥,你快去带爸妈上来。”
她摸索着要起身,“盛哥哥,扶我一把,我得起来换个衣服,爸爸妈妈来看我了。”
盛译嘉扶住她,压制住心头的担忧,“阿沅,慢点,是爸妈,不用急的。”
闻沅笑了笑,努力起身,又拒绝了盛译嘉的帮忙,艰难地独自换了衣服,才慢慢走出卧室。她的行动不便,动作也慢,等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居然已经过了十几分钟。
江河已经将闻安和廖舞美带了上来。
狭小的客厅里沉默地坐着几位大人,几乎要伸展不开腿脚。盛译嘉和江河坐在闻安和廖舞美对面,四人默默对视,却谁也不开口。
而廖清始终埋头在正在熬煮的骨头汤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闻沅走了出来,笑了笑,叫道,“爸爸,妈妈。”
廖舞美抬起头来,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女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漂亮可爱精灵古怪的女儿,现在却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模样。她看上去起码快九十岁,整个人又瘦又小,满脸的皱纹,枯树皮一样的皮肤皱巴巴的,和身上的红裙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若是不知情的人在,说不定还会以为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的廖舞美她是她的孙女或者女儿。
脑海里顿时响起了江河控诉的声音。
“妹妹过得不好。她变成了个老得不能动弹的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动不动就会尿失禁,吃也不能吃,以前喜欢的零食都要禁口,平时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她变得很瘦很瘦,因为相依为命的人,没有正经工作,还带个孩子,三个人常常是饱着这顿没有下顿”
“她的血糖也高,钙也继续减少,平时动不动就脚抽筋,还常常骨折。她的抵抗力也差,一吹风就着凉,跟个瓷娃娃一样。好心收养她的人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她很害怕被抛弃,动用了账户上的资金,才撑着活过了那个冬天。”
一切都是真的,她的女儿这三年来过得生不如死,一切都拜她所赐。
廖舞美忍不住落泪,哽咽地唤道,“阿沅。”
闻安似乎也受到了震撼,默默地扶了扶廖舞美,也唤道,“阿沅。”
闻沅颤颤巍巍走到盛译嘉的身边,坐了下来,她摸了摸脸皮,笑了笑道,“对不起爸爸妈妈,吓到你们了。原本没这么可怕的,就刚出了点意外,又比之前老了一些。”
“你们先喝点茶,是我自己晒的花茶,很香的。”闻沅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水,“廖清在做饭了,等下吃饭好不好?”
她坐在那里,对廖舞美就是一把刀,狠狠地在心里猛刺,更别说她说话的声音嘶哑苍老,而且内容更是针针见血。
廖舞美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阿沅,对不起”
“姆妈。”闻沅握住她的手,“别难过,说是可以好的,应该很快了。”
以前啊这个小女儿最喜欢赖在她身上了,特别淘气捣蛋,见到什么东西就要拆,如果她生气了,就会乖乖地趴在她的怀里,软软地叫“姆妈,别生气啦,沅沅知道错啦。”
他们到底是迷了什么样的心窍,才会亲手将她送进了这个深渊?
廖舞美捂着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是姆妈的错,阿沅,是姆妈的错。”廖舞美忍下泪水,抖着嘴唇道。
闻安安慰似的将廖舞美抱在怀里,冷静道,“跟你妈没关系,一切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廖舞美推开闻安,将哭泣压了下去,企图以最冷静的口吻道,“一切都是我太过自私。”
江河攥着拳头默默忍耐。
盛译嘉将闻沅半揽住,摸了摸她的后背。
闻沅拍了拍他的手,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是知道的,我刚才做了好长的梦,梦见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梦见我出生的时候下着大雨,爸爸给我起名叫沅河,后来才只叫沅。”
闻安和廖舞美一愣。
闻安道,“怎么会?你出生那天确实下大雨,我也确实给你起了个名字叫做沅河,但马上就改口了,这件事除了我跟你妈,都没人知道的。”
闻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梦见了这些。”她看着廖舞美,“姆妈,你抱抱我好不好?”
廖舞美哭着扑过来将女儿抱在怀里。
闻沅继续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因为我还梦见我七个月的时候,妈妈出事了,是求着廖知文姑姑才救了我的。”
廖知文这个名字一出口,便如同一道禁制,让在座所有的人都突然沉默。
“她好像在我身上使了什么法术,我活了下来,但可能后来出了点问题,才变成了这幅模样。”闻沅努力笑得灿烂,“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也不用怪谁的,反正现在这幅模样,以后会消失,一切都会好,不是吗?”
半晌,廖舞美才摇头,“不,不是的,阿沅。”
她艰难地开口道,“你的出生并不是起源。”
“罪恶的起点,还是来源于我自己。”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江河说得对,之前的故事版本漏洞百出,那是因为我犯下的错太过离谱,逻辑上的缜密也不能填补良心的谴责。”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廖舞美道,“六十年前的林南镇巫女大选,一开始被选为巫女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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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林南。
它远远比廖舞美修饰过的故事更加残忍和可怕。
五妹随母亲改嫁后,成为了廖家的女儿。母亲寡言少语,其实并不得继父的喜欢,为了讨好一家之主,她对继子千好万好,生怕别人挑出错来,对于小女儿更是扔在手心里疼着。
独独忽略了那个被称为拖油瓶的大女儿廖五妹。
同样是一场后山偶遇,但是没有廖小妹,每天都要独自完成大量工作的廖五妹为了多割一把猪草,比平时回家要晚一些,走进后山的距离也更远了一些。
于是,廖五妹独自一个人躲在猪草茂密的山坡上,一动也不敢动,她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是如何遭遇非人对待后痛苦地死去。
不是什么只留在地上的血迹和头发,而是整个可怕残忍的过程。
女人在哭喊、惨叫,但那一群男人,却嘻嘻哈哈,一直在笑,他们打骂、鞭打、轮女干了她,一直到女人晕死过去。
“晕了。”男人们说,“这个贱/货真没用,把她埋了吧,反正很快就有新人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廖五妹一直趴在草丛里,蚊子和恐惧一样可怕,她却完完全全不敢动,一直等到月色渐茫,人声寂静,百般确认那帮吃人的凶手走得一干二净了,她才哆哆嗦嗦地跑回家。
当时的受害者,连血迹都没有留下,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惊魂未定回到家,等待她的没有热饭和关爱,而是责骂和挨打。
母亲骂得很难听,一直都是说她懒鬼乞丐吸血鬼,方言一连串炮轰下来,廖五妹却只觉得脑袋是木的,她的身体抖个不停,低着头认错,只干巴巴地重复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
“吸血!”母亲瞪了她一眼,给她指了指厨房,“还有点饭,吃了把碗刷了。”
廖五妹便摇摇摆摆走到厨房里去。
饭是凉透了的,只剩了青菜汤,廖五妹将汤浇在上面,慢吞吞吃了两口。
“姐!”小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趴在厨房门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廖五妹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的,她没有理会,扒了两口饭,就开始准备刷碗。
“姐姐,给你。”廖小妹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她的手里。
廖五妹只觉得掌心温热,她低头一看,却是个番薯。
“我藏起来的,一直放在被窝里,快吃。”廖小妹笑眯眯道。
廖五妹默默接过来将番薯吃了,很香很甜。
“小妹,很好吃。”她眨了眨眼,一个晚上的担心受怕差点托盘而出。
小妹捂着小嘴打了呵欠,“好吃就行,我下午吃了好几个呢,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家里的番薯都是拿去卖的,那些坏了的小的,才能自家煮或者剁了喂猪。廖五妹几乎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完好的番薯。
可妹妹却总是可以一口气吃好几个。
手心与手背是不一样的。
她僵在原地,却一口一口吃完了番薯,然后继续抖着刷了碗,并且沉默地把家里的脏衣服洗了。
那天晚上,她干了很多活,一直一直忙个不停,直到手不再抖了,才摇摇晃晃去睡,而天都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