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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毅不笨,三贱客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判断。
当初想是着了阿大的道了。老人未竟的心愿、难酬之壮志,那些凭空描绘出的理想宏图……统统灌输给他。而此时对兵选了解得足够详细,总的来说,秦毅已经不抱任何一丝获胜的幻想了。
大赛要凭个人争夺的前三项,武艺和战阵都设有零到三十不等的得分,四位选手依排名计分;而经营赛总分四十,只能由该场竞赛的第一名包揽,其他三人都是零。
很明显,这场拉开差距的竞赛对参选之人的考验已是微乎其微,其决定因素在于各部的实力和魄力。投入越大回报才越大,但经营赛真正让人无所适从的一点是,它早就开始了,在兵选以前,在各部评估候选人有无获胜希望而考虑要不要破费之前,它就开始了。先花钱,大把花钱,四十分呢,拿下经营赛就有很大胜算。
以阿瓦尔部为例,他们先后有六名子弟来到竞选班,那么,在候选人提名尚未决出之时,经营教师便要给这六人分别制订经营计划。由部里提供资金和资源,六个人或者合伙或者单干,全做起了买卖,项目尽量区分开,这样既避免了内斗也无浪费,最终谁是候选人,就把一切盈利的项目都交给他,然后筛选、整合、登记,再于兵选之日同其他竞选者一较高下。
所以十五年一届的兵选,也从侧面拉动了国内经济。武艺和战阵竞赛为期三个月,由朝臣、神选堂和四部组成的裁判团会在开赛前一天统计每位选手的登记项目,前两场比赛一结束,经营赛的成绩也同时公布,三月来哪位参选者的收益最大哪位便是赢家。
最后的较量只有短短三个月,可工夫却在三年、甚至是五年前就早已经撒下。秦毅初来乍到,没有根基也无人帮衬,拿什么和别人去争?现在武艺跟不上,经营更连门道都没摸着,又凭什么赢?
晚秋中的那一次聚会,被安排在牙帐城东郊、一个名叫花月海的地方举行。
名字起得不错,很有诗情画意。元洲纵深处湖沼间流出的一条最大的内陆河叫做叶铁尼河,它横穿广漠国中西部区域,汇入东海,都城牙帐就是依河岸修建而成的。
在河的对岸,五岩仙道院如同高地上生出的一只仙人掌,其下方原是叶铁尼河的一道支流,每当河水的冰冻期过后,春潮还会挤进去转一圈,并于低洼地带注成浅湖,夏秋之际美不胜收。
南岸这边早已经干涸的另一道支流就是花月海峡谷了。地形很奇特。黄土坡中间陷进去的山谷之下,河水虽不能流入,但因狭管效应,在谷口的两侧常有地形雨,芳草野花漫道,于满月之下观之,银白色的坡地将反射率低的花道衬托成一片花的海洋。花月海,便是由此而得名。
一个浪漫所在。金鞭拂云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花月海当然是牙帐贵族最喜欢去的地方,尤其是秋天,但今天不行。
拂林部的驻都使团已在周边布置起了围场,遇上想进峡谷射猎之人,他们都会客客气气地拦下来,请对方到别处碰碰运气。没别的,这次聚会的组织者乌延光,他就是神选堂拂林竞选班上内定的候选人,也是拂林狼主,既左贤王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此刻射猎结束,侍卫们统计完猎物拿去剖割,与会众人正席地坐在一张厚毯上等待分享新鲜野味。
没人嘲笑秦毅的箭法,今番聚会就是为请他而设的。不多时,下人用银盘盛上分割好的烤肉,乌延光当先举杯:“来,我们同敬摄图部未来的狼主一杯。”说着他转向右手边坐着的秦毅,笑道:“你能来牙帐真是太好了,后半年事情多,一直到今天才把人都聚齐了给你接风,别见怪。”
秦毅道声谢。这乌延光三十出头,想必到竞选班也有几年了。他生得白白净净,言谈举止也很稳重,看起来不难相处。
难打交道的是对面那人,坐在乌延光左手边。此人与乌延光年纪相仿,精瘦精瘦的,眼窝深陷,颧骨很高,不大爱说话。每有举动,他总是先拿眼角去瞧身旁的女子,仿佛是在征询意见。
这两个人,男的是莫离班内定的候选人达坦,而那个容貌和衣着都很普通的女子,原就是当今国君射叶的长女,蚺蚺。她和达坦是堂兄妹,达坦管射叶叫叔叔。
蚺蚺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挺有意思,这都成聚会中的常例了,漂亮女孩儿大多偏矜持,不太注重打扮的却总无所顾忌。
第一杯酒刚下肚她就嚷嚷开了:“哎,你们知道全天下我最想见的人是谁吗?”
秦毅一听“全天下”这三个字,登时没了兴趣,低下头慢慢割肉。
乌延光保持东道风度,微笑着瞧向她问:“谁呀?”
“你猜猜?”
“呵呵,这个,凭你的身份我可猜不出。”
“秦毅,你知道么?”蚺蚺大呼小叫地说。
秦毅猛抬头,瞬间感觉身上肉都缩紧了一圈。而蚺蚺并没有看他,还对着乌延光兴奋叫道:“不止是我,普通班里很多人都把他给吹神了。以质子的身份拿下生洲含金量最高的精英榜首名、主持五大宗之一的清凉山、灭了白云山,逼得其它宗门不敢问罪……啧啧,”
这时她突然转过脸,对上秦毅目光,“哎,苏伐谦,他好像和你一边儿大,你要是秦毅就好了。”
秦毅笑笑,摇头说:“我倒是没听过这个人,怎么,他很有名吗?”
“有名?何止呢。”蚺蚺正对面,也就是秦毅右侧的男子插言道:“学堂向来很关注东楼国的剑士精英赛,认为我们的兵选武斗,起码不能比他们差。至于东瀛质子,我倒也希望能和他过过手。大家听说了吗,东楼国君公孙万年拿出一个刚占领的小国当做悬赏,任何人,只要能将秦毅活捉去磨石城,立马册封国君。”
这事儿还真不知道,我有这么值钱了?秦毅想。
阿瓦尔班来的也是两个人,名字都太长,介绍时他没全记住,只在别人的呼唤当中留了心。现在大概能对上,说话的应该是哥哥雷伯,而坐在圈子末端的年轻人便是弟弟,名唤雷第。
各部的候选人提名要到临近比赛才会公布。在那之前,重点赚钱项目的归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乌延光、达坦,此二人毫无争议,已确定会参赛;苏伐谦当然,没人和他争;唯独阿瓦尔部,在这两兄弟之间迟迟分辨不清,因此他俩都接到了邀请。
不过,据红砂最新的评估报告显示,提名雷伯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蚺蚺又说话了,她嗔怪地朝雷伯笑笑,“你这人,没事儿勾得人家手痒。”说着便面向秦毅,道:“苏伐谦,你也还不到武师吧?正好,咱俩水平相当,陪我过两招试试?”
“蚺蚺,”达坦低声阻拦,“都饿着肚子呢,过什么招?”
“好,那就先吃饭吧,等会儿再说。”
接下来的推杯换盏愈发热闹,众人都很尽兴。一席全是竞争对手,但不可否认,他们也是各自部族将来的领头人,所以,在看似公平的竞赛前面相互结识、拉拢好关系就很有必要。那种对后来人冷言冷语不屑一顾,甚至是欺凌打压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没有哪个上位者会拒绝朋友而凭空给自己树敌。
气氛很融洽。大家热情地给秦毅讲述了各自的经历,也着重询问了他的过去和在鉴魂式上显露出的神迹。当然,不可避免地又谈论了好一阵子的大选才终于散宴。
酒足饭饱,都吃得挺撑,蚺蚺也没再坚持要比划。这里举火闲聊,养精蓄锐之后又是一场夜猎,再喝宵酒,一直等到月光铺满谷底、花月海出现,几人并成一排立于涯上,无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直到这个时候。
到这时,人内心最真实的一面逐渐显露。他们当中至少有三个人的目中无月也无海,全在想着秦毅。蚺蚺更是直盯着他看,银光在她的脸上构出明暗,冷色系勾勒出心直口快少女的本来面目。
“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呢?”她在想,“为何我叫到秦毅之名时,他的反应会如此失常?”
回程时一溜人马进了牙帐东门,乌延光便停下来告辞:“我今天不回学堂了,和你们不一路,咱们来日再会。”
众人纷纷致谢、道别,拂林大队便簇拥他先走了。随后是达坦,说要送蚺蚺回宫,俩人也并马先行一步。
“苏伐谦——”蚺蚺走远还喊,“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揍。”
最后只剩雷伯兄弟,随便找了个借口,丢下秦毅,走了。这就跟广漠四部目前的情形一样,貌合神离。
秦毅索性下马牵了,步月独行,没理会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远远跟随着的铁察。然而刚沿街道转过两处街角,有名青年就迎面上前,问他是否愿意同行。
可以。但秦毅感觉奇怪。阿瓦尔班的雷第,他一整天都少言寡语的,比达坦还沉默,而现在是专门等自己吗?他哥哥雷伯呢?
有人若于漆黑的深夜见识过明月当头的话,会发现它真的很亮。雷第看清楚铁察,边走边问秦毅:“侍卫?进城了你还担心安全?”
“对。”秦毅反问他:“都城的治安需要担心吗?”
“已经很好了。尤其是你,对不对?”
“哦?为何这么说?”
“摄图班上只有你一个,候选人的提名也就没人和你争了。”雷第扯扯缰绳,待马走正后说:“四部为保护参赛者不遭对手暗害,历来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获得提名之后,不管哪一位选手意外身亡或重伤,大选即刻取消,同时由其所在部族的狼主自行指定一人,直接出任左贤王。这些你不知道?”
秦毅摇头。
“所以说,”雷第言道:“你根本不用考虑安全问题,你的命在别人眼里可能更金贵呢。”
“是这样……”
“苏伐谦,”
“嗯?”
“知道我为什么等你吗?”
秦毅再摇头。
“晚间曾听你在席上说,你还没开始经营,甚至连经营教师都没有?”
“是的。”
“那样的话,我劝你能放弃经营,换句话说,放弃兵选吧。”
秦毅停住脚,问:“这又是为何?”
雷第也站住,转回身看着他道:“你自己说的,在沙漠中长大,对国情不甚了解……所以我才会等你,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你也别怪我交浅言深。苏伐谦,我要和你说的是经营赛。”雷第看看同样停下,但左手似已垂在刀鞘旁的铁察,叹息道:“苦心经营多年只为换来三个月的最大收益……这不是经营,而是烧钱。苏伐谦,你只身一人来此,且大选已在目前,即便投进去再多也绝不可能拿到第一。
“放弃吧。也许你不在摄图部长大,没有多少感情,但我恳请你能可怜可怜那些,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夜里,全家都挤在一间漏风篷车里的部民。”
不等秦毅答话,雷第已经转身先行。他说:“我对你说这些,第一,因为我不是候选人,不会成为你的对手;第二,你在鉴魂式上得到了狼神的认可。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秦毅站了很久,一直到铁察上前询问时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再转过一道巷子,神选堂阶梯土楼映在夜中的浓重阴影出现眼前,而他又一次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