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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元曈一早就拜别了苌楚,临行之前元曈请她代自己向仁昭问好,随后便起身赶往南市。
其实元曈昨日并没有到过南市,面对苌楚而说的也是谎话,当然说谎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原来元曈和怀荒昨天一路追随盗弓的妖怪,他们在城北的安喜门入城,元曈因为担心怀荒的安危,再三劝他躲进尊中。自己则独身一人继续追踪,不料却在毓德坊旁被妖怪埋伏,那个妖怪击中他的左臂,元曈当时吃痛摔倒在地上,那妖怪才趁机而逃。
虽说当今世人皆痴信佛道,纵观京城之内,佛寺、道观,祆祠皆星罗棋布。但这种怪力乱神妖邪伤人的事情,对寻常百姓依旧是耳食之论。
元曈向苌楚隐瞒实情,谎称自己只是被匪徒所劫,一是不想让她受到惊吓。其次也是为了保全怀荒。
此时此刻,元曈正独身一人步行在洛北横街之上。
洛水将洛阳城横断为两部分,整个都城城南北共计一百二十八坊。苌仁昭家所在温洛坊位于洛阳城东北隅,此地因靠近洛浒得名,而洛阳南市则位于洛水南岸。
自温洛坊至南市需要向西一路走到铜驼坊,铜驼坊南有一座利涉桥,这座浮桥横跨洛水,元曈沿着利涉桥渡河,再穿行过慈惠、通利两坊后就到了洛阳南市。
洛阳南市号称普天之下最繁华的集市,前朝旧名叫作丰都市。南市周长八里有余,东西南北总计开十二道门闼。中间的十字街纵横全市,又有十数条小街把各行业分割成不同的区域。
洛阳南市之中珍奇山积,重楼延阁,南北中外的商贾全都聚集于此,来往皆是车马商队。
元曈正在四处张望,险些被一路驼队蹭到,领队的胡商瞪着他咒骂了几句,元曈臂上有伤不想再生事端,便没有理会那个胡商。
又走了一会,他在街边找了间茶铺坐下休息。
“我的脚都走酸了……”
元曈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最厌恶就是人多嘈杂,此时此刻见到这般摩肩接踵的场景,顿时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放我出去吧,我和你一起找找。”系在腰间的莲花尊中传出怀荒的声音。
元曈无奈的摇头,然后悄声的对着莲尊道:“想要出来可以,不过你得换身装扮,否则你太显眼了,会被大家围观的。”
“没问题。”怀荒在尊里应道。
元曈闻言转进茶铺一个没人的角落,他将莲尊掖在身后,又背过手轻轻地旋开盖子,同时小心四周以免被人发觉他的异样。
片刻之后,元曈身后便闪出个白面长身的俊美男子,只见他赤袍皂靴头戴黑巾,腰间还侧悬一把环首佩刀,正是昨夜的少年斛律怀荒。
元曈还从来见过怀荒这样装束,这些年怀荒一直是宽袍长裤从未变过。他便打趣怀荒说:“果然伟岸英武,终于不像田里刨出的那些陶俑了,这幞头样式不错,和我换了戴吧”
说罢元曈就用右手去摘怀荒头上的发巾,怀荒歪了歪头躲开,伸出两个手指夹住元曈的手。元曈吃痛“嘶”的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怀荒看着他哂笑道:“小心这只手再被我弄伤了。这儿人多眼杂,不要暴露了。”说罢就要起身继续往前走。
元曈拉住怀荒,告诉他这店里卖的是最风靡的饮品,叫做煎茶,他让怀荒饮一杯煎茶再出发,怀荒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喝酪奴。
“为什么你管茶叫作酪奴?”元曈满脸疑惑地问道。
怀荒笑了笑,“据当年京师洛阳的坊间传闻,魏高祖时,岛夷萧齐的王子雍为了避齐国内乱,北上来投奔魏朝。这个王肃十分爱喝茶水?高祖皇帝曾经在席间问他:‘爱卿经常喝的茶叶和洛中的乳酪相比如何’。王肃说:‘茶水只能给酪浆当奴仆’。所以此后洛阳人称呼茶为酪奴。“
元曈听后哈哈大笑,他丝毫没在意怀荒典故中的讥诮,自顾自喝了一杯煎茶才走。
洛阳南市西首的第一纵街两侧,房屋建筑鳞次栉比,全是算命占卜的店肆。两旁热闹的店铺使怀荒应接不暇,他连声惊叹:“和当年的洛阳大市差不多一样热闹”。
元曈好奇地问怀荒大市是什么地方,怀荒饶有兴致地讲起当年的洛阳大市中车毂相击,丝竹不绝的盛况。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长街的尽头,在一家不显眼的店铺前元曈拉住了怀荒,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
“为什么选这一家?”怀荒侧头看着元曈,不解地问道。
这家店肆只宽不到一丈,而且门户颇为陈旧,褪色的帷帐之上寥寥只有“中山祝医”四字。因地处街北首,来往的客旅并不多,和其他店铺相比更显逼仄冷清。
“这里人少嘛,你不是也说‘人多眼杂’,这医馆与别家不同,专看祝由之术,所谓对症下药。”元曈冲他眨眼笑道,便径直推门而入。
自幼时起怀荒就于他几乎形影不离,元曈认字的学识,强身的功夫都是怀荒教授,在元曈心里早就把怀荒当做亲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见外。也许在乡邻旁人眼中元曈是个内向稳重的人,只有在怀荒面前,他才会表现出放诞率真的一面。
怀荒有些无奈的随他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内十分促狭,因为门窗都不大的缘故,更显得昏暗不堪。北侧的墙边矗立着一排高高的药柜,屋子正中有一座矮几,前面坐有一位老者,正低头用笔在黄纸上涂写符咒。
二人上前行礼趺坐,元曈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先生,您就是门外帷帐上说的老中山吗?”
老叟低头嗯了一声缓缓抬起眼睛,他上下打量着元曈,随后目光又转向旁边的人,起初老叟的神色有些疑惑,片刻之后浑浊发黄的眼瞳突然闪过惊异,他慌忙丢下手中纸笔,伏在矮几上大惊失色:
“这位贵客敢问有什么要事,竟然劳驾您亲自登门……”
怀荒抬手打断了老者,再次向他拱手行礼,他知道老者已经发觉自己并非一般的常人,心中不觉暗想这老翁确实有些本事,
“老丈果然慧眼,这样就认出在下了,如果惊扰到您还望见谅。今日造访,是我这位兄弟有求于您”。说罢怀荒用手指向元曈。
老者闻言这才喘了一口气,他匆匆起身还礼后又重新坐到元曈的面前,开始询问他有什么症痛。
元曈便如实讲了昨晚的经过,并褪下里衣露出左臂,将伤处给老者查看,只是臂上淤青的黑气比起昨晚好像更加浓厚了。
老者眉头紧皱,仔细地为元曈望气诊脉。
“郎君可知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所伤?”
元曈摇了摇头,“昨晚夜黑风高,我确实没有看清那妖怪的身形,当时只觉被它扇了脑瓜一下,我霎时就头眼发涨不能移动,大约过了一炷香以后才清醒过来。现在想来,击打我的应该是那怪的尾巴”。
老者闻言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伸出手按住元曈胳膊上泛黑的淤青,“郎君需要忍耐着点,可能会有些疼痛”,元曈点点头让老者安心治疗。
只见老叟从架上取下一只羊毫,干瘦的手指仿佛枯枝一般,他举笔蘸点朱砂墨,一边念咒语一边在元曈的手臂描画起来。
笔尖朱砂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淤青处的黑气便猛地翻腾,黑气好似有生命一样挣扎。随后伤处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就像虫蚁啃噬一般。元曈忍着巨痛没有出声,握紧拳头撑在额头上,汗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须庾之间竟有些要坐不住。
怀荒见状立刻跪坐在他身后,一手用力按住伤臂,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脊背,他在元曈脑后轻轻说道:“玄晦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老者便放袖收笔,朱砂笔画过的笔迹像蛇一样在元曈臂上蜿蜒盘行,看起来诡异而神秘,这俨然是一张祝咒。
怀荒细细一看,元曈手臂上萦绕的黑气几乎消失殆尽,斑驳的淤青也淡了许多。
老者眼含赞许地看着元曈:“我方才用咒法祛了邪气,这邪气虽不是很霸道,但拔除它所遭受得疼痛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郎君果然好定力。只是老拙愚笨,仍未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所伤。”
虽然手臂上的阵痛犹在,但相比之前如铅坠一般的痛感几近消失,也渐渐可以用上力。元曈穿好衣衫,对老者抱拳行礼道:“多谢老丈相救,那个怪物偷走了我的东西,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们一定会查清楚。”
老者叮嘱他须多加小心,随后在药柜挑拣几味药材包裹好之后递给元曈,“老朽给郎君取了几味药,分别桃枝三两,山茱萸、艾草、鬼臼,石菖蒲各四钱,每次加一斤水熬成半碗。服三次即可。寻常辟邪解秽的药草这里面都有了,只是煎药的水还需二位郎君自己去求。”
元曈听后一愣,连忙问道:“敢问老丈求是什么意思?难道寻常井水不可以吗?”
老者随后微微一笑,捋着下巴花白的胡须娓娓道来,“水确实是井水,但却不是寻常井水,洛阳城南的嘉庆坊中有太仆寺卢少卿的府宅,他家宅院所在据传是后魏法图寺旧址,寺中有一眼水井,是当年寺中沙门用白玉雕砌而成,一百多年来,井水经白玉润养殊能辟邪,如果用此井水烹药,对于解癔除秽尤为有效,服之即可药到病除。不过二位郎君如果觉得麻烦,用普通井水河水也未尝不可,只是见效慢些。”
老郎中突然想起旁边的怀荒,“可不知这些药物是否会对这位郎君……”
怀荒明白他话中含义,不觉莞尔道:“老丈多虑了,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妖邪,这些药草灵泉应该对我无碍”。
老者闻言连连点头不再说话。元曈接过老者包好的草药,随怀荒一同拜别了郎中。
出门之后,二人开始向嘉庆坊的方向出发。
元曈此时有些不能释怀,他发起牢骚:“难不成普通的井水就不能煎药么,还要辛苦去求别人家的水,怕是这老叟勾结那卢少卿家倒卖井水,联合起来发财。”
元曈忿忿不平地说着气话,其实怀疑玉井之说的真伪是其次,更主要的心疼刚才一百文诊费,对于他来说一百文属实是笔巨资。
怀荒见元曈扭捏,便安慰他说:“我倒是觉得他并没有糊弄咱们,好歹他确实治了你的伤,玉井之谈也不完全是虚言,只是当时的伽蓝并非叫法图寺”。
说到这里怀荒停住脚步,他抬头想了想。“我记得……应该叫受图寺,建于高祖迁都洛阳之初,以表皇魏光宅嵩洛,膺箓受图之意,法图寺的名字大约是后人讹传的。”
元曈惊讶地睁大眼睛,“莫非怀荒你见过那个玉井?”
怀荒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我确实见过那眼井,彼时这里是城西的一片荒原。受图寺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伽蓝。年少时我和主人曾游历到此,还记得寺中有座高耸入云的浮屠。浮屠旁边也确实有一座玉砌的井,井床井壁皆是用整块白玉雕刻而成,当时人称『冰井』,『冰井水漫』是名闻京邑的一景。”
怀荒和元曈陆续说了许多洛阳旧事,时而欣然时而惋惜,元曈全都记在了心里。
不觉间二人又走回十字街中心区域,这里酒店食肆云集,沿十字街一直往南,酒旗遮天蔽日,叫卖声不绝于耳。
经过约半天的折腾,元曈早就饿的不行,他便对着怀荒说:“已经巳时了,咱们就近找个酒家填饱肚子,随后再去那郎中说的地方求水吧。”
怀荒点头赞同,二人随即找了个酒肆进去吃饭,准备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再出发去嘉庆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