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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义坊,裴宅。
“阿陀……谁会想到老朽养了你十年,最终会是这么个结果。”裴老丈手里捧着黑狗的头颅哭喊道,脸上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老丈请节哀,阿陀最终幻化的妖兽猼夷实在太过凶戾,道善大师和怀荒都被它所伤,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将它斩杀,还请老丈不要怪罪。”元曈扶着已经站不稳的裴老丈,看着眼前这个耄耋老人如此哀伤,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便安慰他说。
裴老丈掏出手帕擦了擦泪水,“这位侠士和道善大师,老朽这一脉虽然破落了,却原本也是名门之后、书香世家,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自从阿陀那天好端端地长出角来,我就知道它此番是凶多吉少了。”
道善听完裴老丈的话,随即双手合十口唱南无,“此番把黑犬阿陀的头颅为裴施主带回安葬,施主如果愿意,贫僧愿意为阿坨诵经超度,助它早入轮回,来世不再受此苦楚。”
“那自然是最好,老朽在此谢过大师。”裴老丈双手向道善作揖,苍老的身子颤颤巍巍就像是风中落叶一般。
元曈此时则趁机打量起裴老丈家这座宅院,宅院面积不大,格局十分紧凑。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显得非常破败,就连屋檐都有一角塌陷下来,用一根细细的木头简单地支撑着。
“老丈就只有一个人生活吗?”元曈踱步在院中不住张望,好像期待发现些什么东西。
裴老丈叹了一口气,哀声道:“老朽这么多年一直独身,未曾娶妻也无儿无女。所有的家当就只有这一处宅院和一条狗。”
元曈闻言颇为吃惊,“老丈竟未曾娶妻生子,在都城洛阳中有这样一所宅院,哪怕不是很大,但娶妻应该不是难事。”
“娶不到五姓女,不婚也罢。”裴老丈又叹了一口气。
裴老丈口中的五姓,指的是当今天下最为显赫的豪族,分五个姓氏共七家大族。这五姓七家分别是河北道的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河东道的太原王氏、河南道的荥阳郑氏以及陇右道的陇西李氏。
五姓七家自汉魏以来,自恃高贵并彼此通婚,连皇亲贵胄都难与其结为婚姻。世人皆以娶到五姓七家中的女眷为无上荣光。像裴老丈所属的河东裴氏虽然也是书香世家,但想要攀附上五姓女却难于登天。
“那这么说,就只有阿陀一直陪伴老丈了。”元曈依旧一边踅摸一边问道。
“阿陀是十多年前我在坊中捡到的,那时候还只是一只小狗。它虽是只畜生,但却颇通人性,从小就帮我衔物引路,一直任劳任怨。如今十多年过去,它也和老朽一样老了,渐渐走不动了。”
说到这里,裴老丈又难掩哀痛开始悲泣起来,“老朽今年都七十六了,我本以为阿坨会先把我送走。”
元曈见裴老丈又止不住流泪,急忙上去安抚他,“老丈不要再伤心了,阿陀虽然被妖魔缠身横死,但也已经活了十几年。我想如果它有灵识的话,泉下有知也会希望老丈能够放下忧伤。”
裴老丈听进了元曈的话,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悲恸。
突然,元曈在院中巡视的目光定格在了正屋的窗棂上。只见窗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香囊,与白色的墙壁对比起来颇为显眼。
元曈皱了皱眉,慢慢走到窗户跟前细细观察。
这个香囊大约有拳头大小,收口处用一条红色绳子扎紧。袋子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端正的“福”字。虽然香囊看起来像个辟邪纳福的物件,可是元曈总感觉它莫名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道善大师,你过来看一看。”元曈转身向道善招了招手,道善随即跟上前去。
年轻的和尚闻言上前细细观察了香囊一番,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疑惑。
“裴施主,请恕贫僧失礼多问,这个香囊是从何而来的?”他侧过头问道,声音已经开始有些严肃。
裴老丈闻言也走了过来,他伸出两只手颤悠悠地从窗棂上解下香囊,浑浊的双眼看着和尚充满好奇。
“大师指的是这个香囊?这是一个多月前,几个自称什么会的青年男女赠与我的。当时正是端阳前夕,他们说这香囊有辟邪祟、驱虫蛇的功效,叮嘱我要挂在家中,千万不能解下来。”
“什么样的青年男女?又是什么会?”元曈满脸疑云,紧紧追问道。
“老朽也记不清名字了,只记得他们大约二三十岁,全都穿着一样的衣衫,只说自己是乐善好施之人,专门帮助像我这样的鳏寡孤独。”
元曈侧过头看道善,道善同时也与他对视。
二人心中俱已知晓,这个所谓的辟邪香囊和裴老丈口中的那几个男女,很可能就是他们心中种种疑惑的症结所在。
道善伸手从裴老丈手中拿过香囊,先斩后奏地问道:“裴施主是否介意贫僧打开这个香囊一观?”
裴老丈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他此时无比信任眼前这个和尚,这大师虽然年轻,但却一脸正气刚正不阿,比起旁边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他更愿相信这位太原寺的高僧。
道善随即谨慎地解开香囊上的绳子,将其放在院中地上。只稍微把手倾斜一点,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琉璃状物体,便从香囊中滚了出来。
但见这个东西通体鲜红,晶莹剔透,看起来十分妖艳诡异,仔细观看下还隐隐包围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
道善让裴老丈和元曈稍微退后几步,自己则双手结印,口念婆罗门呪,一道金色光芒倏忽自他指尖射出,直冲地上的红色琉璃。
金光瞬间将琉璃团团包围,琉璃外围包裹的雾气也陡然浓郁起来。片刻之后雾气由白变黑,原本鲜红色的琉璃也化作黑色,黑气囊裹琉璃激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在与金光争斗。
裴老丈见到这样的怪异景象,已经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是魔气!这个香囊果然有问题。”道善突然大声说道。
怀荒本在莲花尊中休憩养神,此刻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一直在尊中倾耳而听。直到道善惊呼魔气,他忙轻声呼招元曈打开瓶盖,趁着道善与裴老丈无暇分神的时候,又重新从莲花尊中现身。
“这是从窗棂上发现的。”元曈望着地上的黑色琉璃,向怀荒解释。
怀荒闻言点了点头,见此时道善正在对着黑色琉璃施法,他便对元曈说道:“这东西的灵力看起来很是诡异,大师现在还有伤在身,咱们得想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元曈有些焦虑,“可你和我并不懂驱魔的术法,这个琉璃又不像是活物,咱们怎么帮他?”
怀荒看了看元曈拇指上的骨韘,抓起他的右手:“之前洛君不是说过,这个骨韘上的灵气有辟邪的功效,你不妨用它试一试。”
元曈有些踟蹰,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奏效。怀荒见状一把拉住他走上前去,道善侧首看到怀荒又突然出现,起初表情有些质疑,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怀荒趴在元曈耳边低语几句,片刻之后,元曈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拇指,将骨韘径直对准地面上的黑色琉璃。
只见一团白色光雾渐渐从古拙发黄的骨韘中沁出,随后聚集成一条条光刃,迅速盘旋在他的右手周围。
“集中精神,用意念将灵力注到那魔物上面!”怀荒在元曈身后暗暗地说。
元曈按怀荒所言照做,调集全身的真气全部集中在右手之间,同时用意念将琉璃作为目标。一阵酝酿之后,白色光刃如同听到了指挥,突然极速冲向了地上的黑色琉璃。
光刃瞬间和道善手中金光结合,与黑雾交织成一团,只听噼啪声响起,三股力量竟然碰撞出火花。原本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元曈指尖白色光刃源源不断,渐渐将黑雾撕裂斩断。道善这边也加催术法,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琉璃外围的黑雾便逐渐消失,黑色琉璃在地上裂开成几块,之后便不再动弹。
这是元曈第一次如此耗费心神作战,此刻已经感觉筋疲力尽。看到琉璃被击破后,他深呼一口气之后竟然差点站不稳,怀荒见状急忙将元曈扶住。
“魔气消失了。”道善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琉璃,转身向几人说。
“这……这……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是可以驱邪的香囊吗,怎么上面反而会有魔气?”躲在角落的裴老丈站起身来,连声向道善问道。
“是有人在用这个东西作怪,妄想借助这种方式控制人或物的意念,以此祸乱洛阳城。”怀荒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说。
“你……你不是正午那位侠士,刚才明明不在,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裴老丈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怪事弄得一头雾水。
怀荒笑了笑,对裴老丈解释:“老丈刚才净顾着看大师施法了,当然没有注意到在下,我才从门外进来。”
随后他指了指半掩的院门。
裴老丈闻言看了看院门,见院门果然没关,便没有再追问此事。而是语气有些颤抖地说:“那如果依侠士所言是真,阿陀岂不是就是被这个香囊所害才变成那副怪模样?”
道善站起身,将琉璃碎片放在手心示与众人,接过裴老丈的话,“裴施主的猜想没错,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恶毒的咒法,用此物悬挂于宅中,日夜渲染魔气,不过才一个月有余,心神意志薄弱的黑犬阿陀就被魔化。至于它为什么会化作上古妖兽猼夷,原因还不得而知。”
元曈听完道善此番言论,又想起裴老丈之前说过的话,开口接着说:“老丈之前说是几个青年男女来家中赠予他这个香囊,那岂不是说明这几个人是有预谋的组织?”
“目前只能这么理解。”怀荒也从地上将剩余的琉璃碎片捡了起来,抽出一块手帕包了起来。“这些碎片也是一条线索,暂且先留着,或许日后还会有用。”
道善点头赞许,随后向裴老丈说道:“裴施主暂且可以放心,黑犬阿陀变化的原因应该就是此物所致。事既已了,贫僧和两位侠士马上要前往河南县的明教坊,那里还有另外一件怪事需要解决。临行之前就让贫僧为黑犬诵经超度。”
裴老丈闻言握着道善的手不停致谢,道善随即席坐在地,将黑犬头颅摆在跟上,为它诵念一百遍往生咒。
之后三人便辞别裴老丈,往明教坊的方向进发。
明教坊在洛阳城西的天街东侧,临近洛阳南城门定鼎门,与修义坊所在正好是东北西南两端,两坊相距约有二十余里路,正常步行的话则需要一个多时辰。
此时已经是酉时三刻,洛阳大小城门已经关阖,各坊坊门也准备关闭。
如果此时赶到明教坊,恐怕已经进不了坊内。三人半路行到福善坊,便决定在坊内西侧一家颇具规模的客舍休息一晚,等到第二天清晨再继续赶路。
“洛阳城虽大,可大也有大的坏处,就是赶路太耗费时间了。”元曈躺在客舍的卧榻上,歪着头向正在案前擦拭环首刀的怀荒牢骚。
怀荒挑起眉毛看着他,调侃着说:“才走了这么几里路你就不行了,行军打仗可是要日进百里的,换做你岂不是更要叫苦连天?”
元曈搔了搔头没有说话,听到怀荒说起从军打仗,突然又想起父兄之事,心中不免有些沉郁。
怀荒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忙转移元曈的注意力,“玄晦,你猜猜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谁?”
“谁?莫非是仁昭?”元曈激动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怀荒摇摇头,撇了撇嘴:“是那天在嘉庆坊卢少卿家取水的时候,和你我争斗的那个姓渊的人。”
元曈有些吃惊,同时还有些不解:“我见那个渊尽胥穿着华贵无俦,看起来应该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纨绔子弟,他怎么会到这种寻常人住的客舍来。”
“我也不知,方才在大堂见他独自一人在饮茶,他应当也没注意到我。”怀荒收起刀,仰躺在另一张匡床之上休息。
元曈转了转眼睛,向怀荒低声说:“多亏上次他慷慨赠水,我的伤患才得以痊愈。不管怎样,这次能在这遇到他,我应当去当面致谢才对。”
怀荒耸了耸肩,低声说:“随你去吧,反正我不会露面。”
元曈知道他不喜渊尽胥此人,所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怀荒嬉皮笑脸一番后,便独自一人穿上衣衫靴袜出了房门。
他自二楼走下楼梯,默默地在大堂中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独自饮茶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