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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里流血最多的是钱同疏,机车轰鸣在烈日下炙烤,甚至掀起来的风都是热的,汗水迷住双眼,眼前开始模糊,当天地旋转的那一刻,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重重跌落在地,但他似乎看到了奶奶、爸爸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竟然还有他的妈妈。
钱同疏感到自己的膝盖像是被砸碎的脆骨咔咔作响,他的头重重砸在地上瞬时间嗡嗡作响,他一下子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当湛蓝天空重新出现在他视野的时候,他首先听到了飞飞的哀嚎,望着自己汩汩流出的鲜血,钱同疏猛地掀翻飞飞的衣服蒙上他整张脸,飞飞很快就开始叫喊:“同子,你憋死我了!”但他很快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开始战栗颤抖,声音里带着恐惧,“嘿,哥们儿,我是不是流血了?”
钱同疏用右手在衣服上抹干血迹,迟疑了一下,他突然发现钱家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车子在他不远处兀自轰隆隆地响着,钱同疏拖着身体爬到张修飞的另一侧,拿下他的衣服,将干燥的左手覆上他的双眼,双指张开一条细缝,平躺在他身侧,“飞飞,你看天蓝不蓝?”
钱同疏睁眼看着三个女人冲进医院的急救室,岳敏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泪水开始崩溃而出,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抱着已经醒来的儿子只说“没事就好”。
而一进门开始就喊个不停的是飞飞的妈妈,看到儿子跌得青紫的额头,她举起沾满西瓜酱的手使劲儿给他揉了两下接着突然啪地打了一巴掌,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香香的心像被人揪住了,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你个泼猴儿混小子,早就说了叫你不要惹事吧,偏偏不听妈的话,看你摔断腿了吧,这下老实了吧。”她似乎没骂过瘾,“你这混小子!”飞飞任由她又打又骂,又抱又亲,呆呆愣了半天,一下子哭了,“妈,我错了,我以后听你话,你打疼我了,我眼睛疼……”
其实三个人中摔断腿的人只有钱同疏,最后只剩下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的女人——栗子,她缓慢走上前来,没有骂他的意思,没有抱他的意思,没有流泪的意思,沉默看他良久,终于冒出一句:“混小子,疼吗?”
钱同疏愣了一下,犹豫之间,一个女护士走过来:“张修飞、钱家强、钱同疏家属!”
三个人过去了,护士问:“张修飞家属。”
李香香上前一步,“我是,妈妈。”
护士接着问:“钱家强家属。”
岳敏紧随其后,拍拍自己,“我是,妈妈。”
护士再问,“钱同疏家属。”
栗子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和钱同疏的家属关系,只得道:“我是。”
护士满脸惊愕,充满好奇地打量她:“妈妈?”
“姐姐!”
护士各自交代了家属病人的病情,最后只有钱同疏和钱丽被留在医院里,他抓住栗子的手恳求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奶奶啊!”
钱同疏住在骨科三楼,而陪爸爸住院的奶奶就住在二楼,钱丽在他头上轻轻捶了一下,“你还是少操心吧,早早出院才是正经。”
钱同疏看着钱丽突然笑了,他有些开心,自从上次爬墙之后,他觉得栗子憨憨地虎头虎脑,十分刁蛮却又十分可爱,他忘了自己的断腿,想到栗子留在这照顾自己,又要给他喂饭,又要给他喂水,一时之间可惜觉得自己只断了一条腿,他要是长了三条四条、七八条腿,一齐断了,栗子便会永远留在这照顾他,他一想便痴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栗子有些莫名其妙。
“栗子,我渴了。”
“你手上不是有水吗?”
“我饿了!”
栗子拿起一块面包递给他,“吃吧。”
同子一时气馁,气鼓鼓看着栗子,“我不吃!”
栗子安慰他,“你争气点,咱俩别出门,叫奶奶看见了你看你怎么说!”
同子立刻乖起来,吐着舌头。
但最后不争气的是栗子,因为住在二楼的还有她的妹妹--钱静,钱丽偷偷溜去妹妹的病房,她已经不再发烧,但是腿上长了脓疮,钱丽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仰着脖子大笑着看动画片,看到姐姐突然出现,她停住了笑,之后开始尖声大叫,栗子抱住她让她把嘴巴上的香蕉碎屑蹭到自己的怀里,摸一摸她的小脑袋,她瘦些了,栗子紧紧抱住她,从来没觉得她这么可爱又惹人喜欢。
妈妈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专程来看妹妹的,很快妈妈问她:“出什么事儿了?”栗子于是和盘托出钱同疏三人连环撞车、自己留下照顾钱同疏的事,栗子陪父母稍坐又向妹妹保证会再来看她,才得以出门要转回三楼。
谁知她刚刚走过二楼走廊,便听到了一个熟悉又和蔼的声音:“栗子。”
同子奶奶提着一个暖水壶缓步走来,脸上挂着疲惫地笑,又有些好奇:“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小静。”
“静静在二楼呢。”
看到奶奶的笑容,栗子犹豫着还是说道:“我去楼顶透透气。”
同子奶奶姓罗,但是没人确定她来自哪个村,以前人家喊她“维桢妈”,现在喊她“同子奶奶”,只是偶尔时候,人家也喊她“罗奶奶”,她年轻时守寡,膝下只有钱维桢一个儿子,如今也只有钱同疏这一个孙儿。
她收起笑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病房,这是她在病床前守的第七天了,前两天看到儿子虚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她不禁老泪纵横,如今在他身上终于重新又展现生气,她才再次觉得生活有了意义。
当她看到儿子愈见沧桑的脸庞,多年来如鲠在喉的话在这些天更是不吐不快,反复思虑考量之后,她终于还是要说出口,“桢儿,你今年四十三了吧。”
“嗯。”
“还很年轻呢,”
钱维桢没有说话,他知道每隔几年母亲就会问问他的年纪,而这样开始的对话总是以他需要结婚而结束,尤其是在逢年过节或者生病这样让他略显孤独脆弱的时候。
多年相亲屡次告吹之后,本以为母亲已经放弃让他结婚的念头,原来并没有。
他即刻截断妈妈就要说出的话:“妈,我只是生了一场病,你不用这样,而且小疏他……”
母亲激动地打断他,“可是妈今年六十五了,你爸走了整整四十年,小疏妈妈走了十七年,”她平静下来,“我早是该去见你爸爸的了,可没办法世上有个大的还拖个小的,我竟是个不敢死的,可是我自己知道,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脑子也不济事了,每晚躺下没有觉可以睡,也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醒来。”她平静的语气像是说一个人生活应该有的常态,不觉伤感遗憾,更不觉怜悯悲痛。
她叹口气,“妈只有一个心病,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啊,你看看自己多病多灾,这样不知爱惜自己,我怎么能够放心呢?”
“那妈你就长命百岁啊,”钱维桢动情地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妈,我现在活得很好,我一个人很好,我养花,我作画,我每天都很忙,我的日子过得很实在,我不需要一个人来照顾我,我自己多攒点钱,老了我给自己找个好点儿的养老院。“
“放屁!养老院那么好,谁还娶媳妇生孩子,“老太太激动得又骂道:“你就是个混账!”
钱维桢不说话,老太太兀自一个人气得嘿呦嘿呦得叹气。
“妈,你就不要管了,我都四十多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而且我这一生有小疏这个孩子就很知足了,他还小呢,我要等他读大学、工作……”钱维桢说不下去了,
老人不气了,柔声劝道,”我乖孙儿比你懂事,他怕你伤心,从来不追着你问他妈妈的事,可是他也长大了,也懂得大人的事,要我说,那些说我乖孙没有妈的人,打死了都不为过。可是啊,小疏妈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等她!”
“等不等都好,”母亲继续说道,“儿子啊,你得找个人过自己下半辈子了。”母亲似乎什么都想好了,计划周详,看儿子不说话,她续道,“钱官吉西院刘家有个女儿,模样长得俊,性子也好,不爱说话也不爱发脾气,做得一手好饭菜,比你还小上好几岁呢,等你身子好了,你要是愿意,你跟妈去见见人家。”母亲越说越笑,仿佛这女孩子立刻就能到她家里来一样的。
香香领着儿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惊呆了,这大概不是自己的家,她被门口藏起来的一股脚臭味薰到了,“三儿,把你二哥带进去,把他身上这身衣服换掉。”
“妈,你快来。”厨房传来修平的叫喊,修平满眼是泪,顿时房间被干柴与热油的生烟包围起来,香香和儿子咳嗽起来,“你在干嘛?”
“做饭,三儿说饿了。”香香走进厨房看到锅里被油淹没的黑色方块,她赶紧跑到水池子接水,却被满池的锅碗和残羹剩饭勾起了怒火,“不会做饭也不会买饭吗?”香香叫喊道,“你们那该死的爹呢?”
“爸说正好你不在家我们要学会做饭。”
“你们真有志气啊,人呢?”
“睡觉呢。”
还没进屋的香香被飞飞拦在门口,一件草绿硕大的袍子几乎可以罩进他们兄弟三个,前襟遮住了他的膝盖,“三儿,这个就是你找的衣服?”
“他的衣服我都没找到,再说他也没有干净的衣服了。”
“所以就把我的裙子穿上了?”
“我还以为是爸的呢。”兄弟两指着躺在床上呼呼打鼾的爸爸,香香冲进去拽出他头下的枕头,听到丈夫的头磕在床上发出咚的一声,“又穿着鞋上床睡觉?”
张二胖揉揉睡眼,擦掉嘴角因痴睡流出的口水,“老婆,你回来了,有点饿啊。”
“我就出去了一天,饭也不做,碗也不洗,衣服也不洗,你知不知道你们家飞飞的腿给摔折了,你是不是亲爹,知不知道心疼他?”她有些语无伦次,把枕头摔到他脸上。
“老婆,哪个儿子不惹事,不惹事的那还是儿子吗,我小时候出去玩磕掉半个脚趾头,也没怎么……”张二胖擦擦迷糊的睡眼,“能有什么事儿,摔断骨头养上两天就好了,也算个事儿,值得你大呼小叫,媳妇儿,我真的饿了。”
“出来!”
儿子受伤无所谓、穿鞋上床、睡觉打呼噜、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就只想着吃,所有的事缠在一起香香气得七窍生烟却也说不出到底为哪件事更生气,她只想离开这儿,气冲冲地往前跑突然脚下一滑直直摔在地板上,做了个狗啃泥,口红满嘴凌乱,香香恨恨骂道,“你个前也胖后也胖偏没记性的混账,又把水根倒在地上?”她满脸的粉底已经被地上的浮水和成水糊。
“老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其实我是为了送你一个特别好看的香粉,到时候你抹上一定就不是你了,你快起来试试。”张二胖小心翼翼地把老婆拉着扶起来坐下。
香香被他逗笑了,“不是我还是谁啊?”
“自然是天仙儿了,家有仙妻呐。”
携儿带孙的同子奶奶总算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她抱着钱同疏直喊“我的乖孙儿受苦了。”飞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每一餐每一顿都是自己爱吃的,妈妈笑着夸他,“我家皮猴儿最好哄。”
钱家强吓坏了妈妈,妈妈也吓坏了他,“你长大了,不服我的管教了,是不是,瞒着我跟人打架,说多少次不要骑摩托车不要骑摩托车,你不听,如今摔得鼻青脸肿,要是一个不好,摔断了腿,摔丢了命,你让我去找谁,我该怎么活,你说,你想没想,我该怎么活?”岳敏越说越大声,可慢慢地她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抽泣,“儿子,没有你妈妈怎么活呢,你爸爸不在,妈妈没有你就活不了了……”
“姐,你说月亮有妈妈吗?”
栗子愣了一下,甜甜笑起来,“有啊,”
“那它每天挂在上面不会累的吗,它妈妈不会喊它回家吃饭的吗,月亮也会挨打吗?”
“累了妈妈会抱它,月亮吃饱了会变圆,挨打生气会变弯……”
那一年妹妹钱静五岁,溶溶月光下躺在姐姐怀里看月亮,月亮有妈妈吗,栗子想是有的……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个人的出现,是妈妈或者像妈妈,告诉你,妈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