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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正统帝朱祁镇背着手来回疾走,人在土木堡,心在火上烤。顶着压力御驾亲征,原想露露脸,闹得灰头土脸不说,还被敌人撵兔子一样撵着到处跑,还被逼到狼窝里跑也跑不掉。
曾几何时,他以为人生之至惨就是被内阁围追堵截被言官骂,二十三岁这年他终于明白,人生之至惨是现在这样:活着没脸见人,死了没脸见鬼。
死活之间还有另一条路吗,倘没有,那就一直走下去罢,直到大明朝倒塌的那天。
行殿下,群臣中,他看起来就是只被逼上绝路的,幼兽。
不过同他相比,户部尚书王佐显然比敌人更凶悍:“和亲?大明立朝至今就没跟胡人和亲的规矩,被人家一打就缩脖子送钱送地女人?丢死人!”
这话当然不是对皇帝说的,当然是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说的。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要说这等腐儒话!”王振愤怒接言,“后援、水源都给切断了,再拖下去就是个死,现在你跟我提什么祖宗规矩?迂腐!当年汉高祖白登之围,不也是靠和亲解的?刘邦能和亲,凭什么咱们不能?”
“也先要的仅仅是个女人吗?”王佐的嗓子早哑了,但事关国本,即使喊破了这副嗓子,也得争出个子丑寅卯来,“除女人外,他还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无以计量的白花花银子。只要开了这个头,他就会得寸进尺,就会要更多银子、更多珍宝,甚至土地甚至皇上为君的尊严!你要是不给,他就打,打赢了再要更多,打不赢缓缓再打——陛下,”王佐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也先要的不是和亲,他是要把咱们大明朝变为……变为南宋啊……”
朱祁镇倏然止步:“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王佐刚要说话,忽听得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臣张辅(邝壄)参见皇上。”
朱祁镇不再看王佐。
“把也先的求和书拿给太师看!”他目光紧紧盯向张辅,怨恨中掺杂依赖。
张辅从王振手中接过议和书,跟邝壄一道看。看完之后,俩人目光一碰,都从各自的眼睛里看到了冷笑。
邝壄率先开口了:“陛下,也先一直想跟咱们和亲、互市,那是有的。想乘人之危狮子大开口,臣也想得到。臣不明白的是,他们既然已经把咱们的水源、后援补给都切断了,为什么不再等几天,等咱们体力不支、军心涣散之后再发起攻势,到时候岂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是兵部尚书,对于也先的所思所想,可谓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诈?”朱祁镇沉吟半晌,说道,“或许……或许也先并不知道咱们这边的情况,以为咱们有五十万大军,又见土木堡靠京城很近,所以怕了。”
邝壄摇头:“杀人杀得眼睛都发直的人,没可能突然就胆小怕事。除非,他想换一个更简单的法子杀更多的人。”
“太师,”朱祁镇最想听的还是张辅的话,见他沉默不语,干脆直接点名,“这事怎么看?”
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族之祸。早在二十年前,张辅就想无官一身轻了。只因北边蒙古蠢蠢欲动,祁镇年龄太小,自己又深受先帝重托,这才不得已留下来辅政。想法很丰满,为大明朝社稷而鞠躬尽瘁,现实却一次次的打了他的脸,甚至好多次从王振的狠辣以及祁镇的姑息中,他会无端生出这样一种感觉:他这个所谓的太师英国公,在一股强大的阴云之下,已经沦为大明朝装点门面之用的吉祥物了。
三年前长子被人打成残废,长媳悲痛过度一尸两命,他连上五道奏疏,竟无一例外地被淹了,他彻底灰心,辞职不得,干脆闭上了嘴闭上了耳闭上了眼睛,不听不问不讲不看。以为这就是最终结局,瞿料树欲静而风不止,蒙古全线入侵,祁镇愤然出征,稍有疏虞就是灰飞烟灭。为了朝廷安危,社稷江山,他只得,再度出山再度讲话。
“回禀陛下,”张辅尽可能不去考虑女儿张影舒之事,“《孙子兵法》中有句话讲得好:穷寇勿迫,围师必阙。白话来讲就是,如果敌人落入陷阱,不可强攻,那样会激起他们鱼死网破的念头。最好的办法是给敌人留一条生路,捣乱他们的拼死决心后再下死手。当年成吉思汗战场杀敌,多用此计。臣征讨安南之时,也多用此计。”
朱祁镇渐渐醒悟:“依你所说,也先是在给朕下套?”
“十九如此!”张辅努力让自己声音沉稳,“陛下,不足两天时间,所有壕堑均已挖好,足可抵御也先的虎狼之师。还有,依照臣多年的行军经验,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定有一场大雨。足可暂缓眼下危机。”
朱祁镇:“就算下雨又如何,暂缓……暂缓之后咱们也还是难逃一死啊。”
张辅还未说话,王振接言了:“你不想让你幼女和亲就直说,用不着说这等不着边的话。”
这是打定主意要拿影舒做祭品了!
张辅大恨,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打仗打仗不认真,就知道瞎捣乱,出了事又想就拿女人垫背,觉得拿女人垫背太丢人,就拉自己下水,将影舒推到前面去做大明亘古未有之羞耻。等到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再一脸无辜跟别人说——看啊,张辅家的闺女,给北边强盗当压寨夫人去了……
孽畜!十足的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