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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历来大梁皇后皆为大楚皇室帝姬,可我不是,我只是大梁镇国将军沈非远的庶出长女,沈玉栖。论那可笑的尊卑礼制,我的确没有资格成为他的皇后。
所以,从他变成我心底的执念之时起,我便知晓自己不能再那么安分守己的做个将军府庶出大小姐。
为了他,我弃了琴棋书画,日日习武。人人皆道我是承了父亲的天赋,才会对武艺这么饶有兴趣,就连父亲也是那么觉着。
只有我自己知晓,我在图谋着什么。
终有一日,我要站在他的身边,看他君临天下。
后北王李衍在梁宫造反的前夜,那是我与他第一次面对面交谈。此前,都是我远远望着他罢了。
那夜池上桥边,月色铅华,钟鼓声传来,三更了。
他如约而至。黑色披风下隐约露出蟒袍纹样,凌厉的身形一步步朝我走来。我从未与他挨得那么近过,这是我第一次能与他直视。
还是那双桃花眼,他总装得那般冷酷无情,可这双眼睛却出卖了他。犹如冰天雪地间撞上了一枝桃花,你说令人惊不惊奇。
所以,我喜欢上了他。
我向他行过一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打量了我一番,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为何我愿意助他?
我所言不多:“条件无他,只愿殿下登基之后娶我为后。”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不见了,只是道:“沈大小姐说笑了。”
我知他不会同意的,靠一个女子来换取沈家军的帮助,于他而言乃是耻辱。我另言:“太子殿下可曾记得十年前红樱花会上与公子戈说过的话?”
他不语。
“殿下与公子戈说,嫡庶尊卑乃是礼教之陋习,奈何世人循规蹈矩,深受祸害却不知清醒。殿下还说,若有一日君临天下,便要破除这鄙陋糟粕。人,生来平等,自该兼爱天下。”
十年前的红樱会上,我在一棵红樱树后,无意间听到了他的话。那般惊世骇俗,那般放荡不羁,那般震人心魄。
“因而,无论是臣女还是沈家军,都愿此般君王治理大梁。”
他沉默,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微微闪动。
“那时年少轻狂,不知江山社稷本就建在这腐朽礼制之上,说了些蠢话。沈大小姐,莫要当真,否则追悔莫及。”
我固执的摇了摇头:“臣女相信殿下,也相信臣女心之所向。殿下为君,顺的不止是天道,更是人道。殿下,定能成为勤政爱民的皇帝。”
二、
为了这一日,我在入宫赴梁皇寿宴之前就偷换了父亲的虎符。
大梁一共两枚虎符,一枚在父亲手中,另一枚在梁皇手中。后北王李衍既能命令宫中禁卫军,想来另一枚如今应在他的手里。
我在太子的安排下偷偷出了宫,趁着父亲尚在梁宫之中。我拿着虎符去了沈家军所在的校场,在那儿,苏迩应帮我安排好了一切。
苏迩是我在北州城遇上的。
那时正值北夷侵扰大梁边境,受害最深的便是北州城。父亲带兵驻扎在北州城,我亦跟随在他身边。
苏迩比我还小了三岁,我在流民中一眼就见着了他。只因他太削瘦了,在人群里毫无力气,我们纷发下去的馒头本是均等的,可他的那一份总会被人抢走。
他也不吭声,因为他知晓自己的反抗只会引来更大的欺辱。
于是,我把他留在了身边。他很聪明,在兵法方面更是天赋异禀。我能料定,日后的苏迩,必是大梁不可多得的武将。
“大小姐,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攻入梁宫内。”苏迩向我说道。
我看向沈家军,共计四百八十一人。若非梁皇寿宴,父亲回芫旸京祝寿,沈家军大概总共不到几十人能回京城内。
而这四百八十一名沈家军,皆是我的将士。在北州城时,父亲允我沙场点兵,这四百八十一名将士,便一直跟随我左右。
虽说只有五百不到的人,可却花费了我五年时间去培植。北州塞外,风沙阵阵,气候干燥,我的双手上满是厚厚茧子,与芫旸京贵女们的纤纤玉手完全不能比较。
我知晓她们皆在背后嘲笑我如同男人一般,然而,可笑的该是她们。那些处在深闺中的小姐们,终有一日会被家族所牺牲。
而我,与她们不一样。我的夫君,将会是未来的大梁君主。太子殿下,是我能够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希望。
我高举起手中虎符:“将士们,随我出发。”
四百八十一人高举兵刃,喝声阵阵。
我知道,只要有了这虎符,他们便不算背叛大梁。他们依旧是大梁最忠诚的将士……
三、
梁宫内乱中,有两件事情我至今无法忘怀。
其一,是父亲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的眼里,满是对我的失望。因为在他眼里,不只是我背叛了他,而且,我是在拿整个沈家和沈家军作为赌注来博取荣华。
父亲喊着我的小字:“好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比谁都知道。
为了能嫁给他,这十年来,我有多少辛苦。
我若要能与他般配,便须得有能力去帮他。
我没日没夜的习武练兵,熟读兵书,只为有一日能帮上他;三皇子李绪有意娶我为侧妃,我便舍弃名声对外称倾慕公子戈已久,非公子戈不嫁,最后惹得父亲带着我远去北州城避风头;在北州城时,又想方设法笼络人心,在父亲眼下暗中培养心腹……
如今,我背叛自己的父亲,拿整个沈家来赌。
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赌一个红叶之盟、白头之誓,赌一个相敬如宾、凤凰于飞吗?
我很清楚,后北王李衍若是登基,他必然不会放过太子殿下。为了太子,我须得一搏。而最后的结果,便是我赌赢了。
太子李唤登基为新皇,而我为后。
另一件事情,便是我失手杀了我的妹妹沈奚禾。
奚禾乃是嫡出的沈府小姐,论尊卑之别,我不如她;论琴棋书画,我不如她;论女工刺绣,我依旧不如她。
我知晓,梁皇曾暗示过父亲,待到奚禾及笄,便要赐婚于奚禾和太子。而父亲,却也默许了。
我不明白为何父亲可以同意奚禾可以为太子妃,而我却偏偏不行。这所谓的嫡庶之分,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奚禾有一心上人,乃是岽州簪缨齐侯府家的齐修小公子。我也不知她在岽州外祖家养病时,是如何倾心于齐修的。可当我知晓奚禾的心意时,我暗自庆幸,父亲一向疼爱奚禾,若是奚禾不愿为太子妃……
可惜,事与愿违。齐侯手握重兵又处处与老梁皇意见不和,早就成了老梁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朝筹谋已久的造反罪名毁了整个齐侯府,因为我的私心,我骗过父亲救下了齐修。又暗中联系公子戈,让齐修成了他的侍卫……
我筹算着,若终有一日老梁皇赐婚圣旨降与沈府,我便把齐修尚在人世的事情告诉奚禾……我承认这般谋算很是卑鄙,可我终归是无可奈何。
然而,宫乱中,李衍抓了奚禾和沈夫人作为人质要挟父亲和我。
我让身边武功高强的符三等几人杀过禁卫军去救奚禾,可未料李衍的死士突然出现,符三他们根本不是那几个死士的对手。
奇怪的是,那几个死士并未杀了符三等人。
我正疑虑之间,却见奚禾旁边多了一个黑衣人想带她走。我无法再忍受有人用奚禾的命来威胁我,未多加思考便拈弓搭箭向那黑衣人射去。
而这一次,我赌输了,甚至说是输的一塌糊涂。
那黑衣人竟然是顾泓,而奚禾为了救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箭……
一场梁宫祸乱,我虽当上了皇后,可也失去了珍爱的妹妹、失去了父亲的信任和疼爱。
四、
我与太子殿下,不,现在该唤他“陛下”了。
我与他大婚的当晚,殿内龙凤红烛燃的一切都是明晃晃、金闪闪的。不真实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心,我似乎没有那么开心……
他坐到我的身旁,我不知道自己穿着凤冠霞帔的样子到底美不美,心里一阵慌忙。
“皇后。”
他突然那么唤道,我一时怔住,竟忘了自己就是皇后了。
他笑道:“知你现在还不习惯,无妨,日后便习惯了。”
喝合卺酒时,他的脸和我凑得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间的呼吸。就那么吹在我的脸上,弄得我很痒,没咽下合卺酒便笑了出来,酒便那么吐回了酒杯中。
周围的宫人一时间脸上尽显慌张,皇后在这大喜之日竟然干出了这么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事情……若我是她们,我也会想嘲笑这位皇后日后该怎么母仪天下,甚至会觉着陛下以后还会喜欢这个皇后吗……
但如今做了这荒唐事的人是我,我便觉着羞赧了。想着李唤以后看着我的这张脸,就会记起大婚当晚我吐出来的这杯合卺酒,我真是……
可他并没有生气,也并未嘲笑我,而是拿过一方红帕子帮我擦了嘴。
我的夫君,便是那么一个看似冰冷,却温柔到极致的人。
和他躺在龙凤喜床上的时候,他并未逾越半分。我也并未感觉失落,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晓,他的心里没有我,而是藏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许戈,也就是那位公子戈。
公子戈虽贵为宁王,却是东虞在大梁的质子,世人皆说他是一个男生女相、爱穿红衣的绝世草包,实在是不配宁王的称号。
但我知道,公子戈和李唤小时候乃是好友。正如十年前红樱会上,他只会和他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陛下为何后来疏远宁王?”我睡不着,看着红色幔帐,忽然发问。我知道,他一定也没有睡着。
他睁开眼睛,我转过头去,与他对视。那双桃花眼此时变得有些冷若寒霜,但似乎,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话里的人。
“提他做什么?”
“就是好奇,随便问问。”我继续试探着说。
“那你呢,为何芫旸京百姓都知你爱慕于他?”他提起了那件事情。
我微微起身,用手臂撑着上身,问:“若是我和陛下说个明白,陛下也会告诉我你和宁王的过往?”
他思考了一会,桃花眼里少有的显露出如商人一般市侩的精打细算:“可以。”
我又放心的躺了回去,开口:“陛下的三皇弟李绪曾向太上皇说想娶我为侧妃,太上皇便问我父亲的意思。”
“父亲回家便责骂我何时招惹了李绪,我就跟他解释啊。父亲,您看看您女儿这一副凶悍的的模样,像是招花引蝶的人吗?我父亲仔细看了看我,便说——”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可以顿了顿。
“沈将军说了什么?”他很配合的问我。
“我父亲说啊,三皇子真是眼光独特,竟然喜欢夜叉。”说完,我便捧腹大笑。
他也跟着我笑:“真没想到,沈将军杀敌无数,威风凛凛,却是如此幽默的人。”
我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今夜明明是我出阁的日子,父亲却始终没来看我一眼。我知道,父亲依旧在生气……
李唤似乎看出了我隐忍的难过,便问:“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故意和他们说我喜欢的人是公子戈,坏了名声,李绪自然就收敛了心思。”我慢慢讲道。
“为何一定要说爱慕的人是宁王?”
“因为……”我拖延了一下声音,认真看他,“只有这样,宁王才会对我有所注意,我才能够和他结交,才能够……让宁王来向陛下您提到我。”
我知道,李唤除了公子戈以外,不会相信别人。我若毛遂自荐愿助他一臂之力,他必定对我怀有疑心。可若是公子戈帮我做说客,他便会相信我的忠心。
“你可真是谋划的好大一盘棋。”他并未对我偷窥他的秘密而感到生气,反而抬手敲敲我的脑袋。
我道:“好了,我说完了,现在该轮到陛下了。陛下,为何疏远宁王?”
“你说呢?”他反问我。
“陛下,君无戏言。”
他一双眸子里透露出无奈:“若你的君王有断袖之癖,你还愿意相信他能治理好江山社稷吗?”
我无言,可我其实想告诉他,我相信的,只要这个人是他,我就什么都相信。
“何况,朕的母后,不愿意让朕离宁王太近……何况,朕怕,他会觉着朕恶心……”李唤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心却越来越疼。
五、
当皇后的日子很是无聊,每日见的人都是那几位,一位娴妃,一位李美人,一位王美人。娴妃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她也是最先入太子府的侧妃。而李美人和王美人在太子府中时,不过两名侍妾。
她们向我请安,然后我便要说上几句话,打发她们走。那几位的关系很是融洽,可惜,她们似乎不是很“待见”我。
大概因为我是皇后的缘故,尊敬的反面,往往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况且,她们喜爱的话题,我也不是很了解。
我很想父亲,想念苏迩,想念符三,想念沈家军,想念北州城……甚至想念沈夫人。虽说她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并不是很喜欢我,可作为大夫人,她很是称职,从未克扣过我一分一毫。
身为一国之母,我没办法再练武,以前觉着习武辛苦,如今不练了却觉着有趣了。
当然,后宫中的事情也很繁杂。例如,近日长乐公主去东虞的事宜令我忙得焦头烂额。这种忙碌,使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小女子起来。
东虞丞相楼楚给李唤来了一封书信,信中提到,想为东虞太子迎娶一位太子妃。而大梁唯有一位公主,那便是李唤的亲妹妹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明媚如阳,我很喜欢她,因为她与这深宫中的人很是不同。也许,这和她尊贵的身份、无限的宠爱有着莫大联系。往前,有太上皇宠着她,现在,有她的亲哥哥宠着她。
只是日后,我无法得知……
我原以为长乐公主那般天真烂漫,决计是不会同意此事的,就连李唤也是那么以为。可正当李唤要书信一封婉拒东虞丞相之时,长乐公主却同意了。
李唤问她为何。
她只笑笑道:“皇室公主,职责所在。”
我看李唤皱了眉,就知他不舍得妹妹,便劝道:“公主,事情还有回圜的余地,大梁无需非要答应东虞丞相的要求。”
“其实,我早就明白自己这一辈子的命。”长乐公主走至窗边,看着那一方青空,“大楚大梁原本就是百年姻亲,只是楚皇子楚宴如今身死,而哥哥又娶了嫂嫂,想来这百年姻亲不日便要废除。若想为大梁再找位盟友,东虞是不错的选择。”
“他们并未指名道姓说要哪位公主,若陛下明日亲封一位宗室女或是大臣之女为公主,那么——”她既叫我一声“嫂嫂”,我心中更是苦涩难堪。
“可嫂嫂不觉着如此之事落到哪位姑娘身上,都是不公平的吗?”长乐回头看我,原先活泼动人的眸子变得又是黯淡又是犀利起来。
“我自小受着整个大梁尊贵无比的荣华,为了大梁子民,我心甘情愿。”长乐公主的话使我不禁羞愧起来……
我似乎,一直都很是自私。
“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早早便想清楚了的,大哥哥,我不会后悔亦不会害怕。”长乐公主坚定的看向李唤。
终于,他静静叹息,道了一声好。
六、
长乐公主出发去东虞的那天,我陪李唤去了太上皇养病的住所,古茶阁。
梁宫内乱之时,后北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太上皇沉睡了整整十日,日夜都呢喃着两字“古茶”。
后来,太上皇醒了,可人也疯了。终日里拿着一幅异族女子的画像,他似乎陷入了多年以前的回忆里,总是对着那画上的女子自言自语。
昔日这位纵横驰骋、唯我独尊的帝王最后竟变得如此,不免令人唏嘘。为了太上皇的名声,李唤只能对外声称太上皇依旧昏睡不醒。
我从李唤的口中得知了那画上女子的名字,阿史那古茶。她是太上皇一生最爱的女子,是后北王的生母,也是李唤逝去的母后到死都在恨的人。
而这位女子,却早在十几年前便已消香玉陨。
“父皇。”
李唤并未能得到太上皇的任何回应,他依旧是端坐着看手中的画像。
“长乐已经出发去东虞了。”李唤执着说道。
而这回,太上皇的眼神却突然清明起来,对着李衍说:“好啊,该是这样的。”可很快,他又摇摇头,神色迷茫,急躁道,“你这逆子,怎么可以将你亲妹妹送入虎口!”
说着,他抄起书桌上的花瓶朝李唤扔去。
我一着急,便直接挡在了李唤身前,顿时,额前一阵疼,随后血迷糊了我的眼。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奚禾为何那日要挡在齐修面前。明明我擅武,明明我可以用其他东西将那花瓶打落,可我还是害怕有丝毫差错,不经思考就挡在了他身前。
“好好,你如何了,好好……”
李唤很是着急,抱起我就往外跑,失去意识前我只有一个想法。他竟然,知道我的小字。
醒来后,我第一眼看到了他的模样,然后便兴奋地抓着他的手问:“陛下如何知晓我的小字?”
他见我醒来,舒了一口气,接过宫人递来的药,亲手喂我着道:“喝完之后再告诉你。”
我很少莽莽撞撞,可在他面前,时常手足无措。因为急于答案,我直接拿过他手里的药,一饮而尽:“喝完了,可以说了吧,陛下。”
可下一瞬,我真觉着自己脑子被磕坏了,难得他会亲手喂我药喝,怎么就……
李唤笑笑,然后道:“是大婚那日,沈将军告诉朕的。”
父亲……父亲……
我的眼眶瞬时湿了,父亲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不同我见面。我知晓他很生气,我知道我很自私……
李唤挥退了宫人,随着我嚎啕大哭。那一夜,他就一言不发的待在我身边给我擦着鼻涕,用他的手暖着我的手……
七、
年底的雪落得很大,使得我想起了北州城的冬日。卷地百草,塞外飞雪,那时的我还经常会在红泥火炉边,思虑着何时能成为他的皇后。
如今,我已是他的皇后了。
风雪过后,宫人给我传来了两个消息,一则是太上皇逝世了,二则是远在他国的长乐公主突染恶疾病逝了。
我看着外头的梅花,又红又艳,可却依旧不如桃花好看。但冬日里啊,怎么能开出桃花来呢……
终究是长长叹气。
宫人替我穿上了厚厚的白衣,沉甸甸的,比我的佩剑和弓箭加起来还要沉太多。
李唤在殿中闭门不出,内侍们见着我来,竟露出了松气的表情。
我敲了敲殿门,道:“陛下,是我。”
殿内的人并未回答我,我便一直在殿外站着。
又开始落雪了,很冷,吹得我发丝惹了白,吹得我头疼,吹得我心寒。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后悔,后悔十年前的红樱树下,我就不该遇见他。
我正那么想着,殿门忽然开了,他衣衫单薄,眼里一片阴郁,对我道:“外面冷,进来吧。”
我进入殿内,殿内也很冷,他把炭火全熄灭了。我熟练地燃起了炭火,终于,这个大殿有了一丝温度。
“没想到,朕的皇后还会点炭火。”他忽然道。
我寻了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道:“陛下,大梁百姓不可无君,您得快些振作起来。”
他却愁苦一笑:“早知如此,便应该让李衍或是李绪来当皇帝,朕到底为何要和他们争呢……”
他竟也后悔了。
我蹲下身来,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陛下,您只是太累了,等到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便一切都好了。”
“明日……还会好吗?”
“会的。”我摸着他的脸,替他展开紧蹙的眉,“明日金乌还会从东方升起,您还是大梁的君王。明日,您会将今日落下的奏折全部批阅好,明日,一定无病无灾,瑞雪兆丰年……”
说到后来,我自己也忘了都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他沉稳的睡去,我便安下心来,同他躺在一起。我怕,他会半夜醒来,所以我要陪着他到翌日的黎明。
夜里,我昏昏沉沉之间,感受到他轻轻揽住了我的腰。
他的手有些重,压在我的腰间有些让我难受。我为了他,忍受了十年,如今这点难受,又算得了什么。
我不敢动,害怕他的手会抽离。
未料他却道:“别装了,朕知晓你醒着。”
我苦笑一下,挨过去靠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着有一日,我可以和他这么依偎着,吐露心声。
“陛下,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他轻轻点头,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陛下是我心中的仁君。”
“可朕依旧废除不了那些礼制的规矩,朝廷上的大臣,都在压迫着朕。他们不允许朕改了那些破规矩。”
“殿下,很多事情无法一蹴而就,我们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慢慢、慢慢去变革。殿下,为了我,为了您当初心中的志向,也为了大梁子民,您一定要好起来,好吗?”
我一声一声喊着他殿下,而非陛下,我希望,他能想起当初那个太子殿下是何等坚定。
“好,我答应你,我会的。”
八、
可惜的是,一切似乎都很难好转。
翌日清晨,大雪更加猛烈。而岽州和樊阳两城皆传来急报,东虞军队北上突袭岽州,大楚军队东进攻进樊阳城。
一切,都来的那么突然却似乎早有征兆。
终于在这一日,我见着了我的父亲、苏迩还有沈家军的将士们。
“皇后娘娘。”父亲向我行礼的那一瞬间,我飞奔过去扶起他:“父亲”。他却再次退后一步,向我行礼道:“礼不可废,娘娘既选择做了皇后,便要守规矩。”
我抽了声气,忍住哽咽:“好……父亲近来身体如何了,前几日我听说您感染了风寒,我——”
“一切安好,娘娘无需牵挂。”
我哽住,在父亲面前我从未这般无措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小臣参见皇后娘娘。”一旁的苏迩开口,我都快忘了,如今的苏迩已是怀化将军了。
“许久未见,苏迩,最近可还好?”
“我……很好。”苏迩嘴上说着好,但他的心思我一向很明白,这孩子定是有烦心事。怀化将军,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
“如今大敌当前,父亲此去也一定要保重身体。苏迩,你也是。我会在芫旸京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父亲不语。
苏迩道:“娘娘放心。”他与我直视一眼向我点点头,我知道,苏迩一定会保护好我的父亲。
与父亲、苏迩带领的沈家军一起御敌的还有镇军老将军的王家军。父亲等人去往岽州。王老将军率兵去往樊阳。王老将军年事已高,却再次出山……
我心里明白的,此行,会很艰辛。东虞和大楚同日攻打大梁,显然是早有合谋的。
大军出发,浩浩荡荡,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还不肯离开。
“这儿风雪大,好好,随朕回殿中去。”他劝慰我。
我低下头,良久,才盯着他腰间玉佩道:“是不是你当日娶的是大楚的云和帝姬,今日的局面,就不会如此了?”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脑袋上,我抬头看他,他轻声说:“云和帝姬杀弟弑父才做了大楚女帝,她狼子野心,阴狠毒辣,朕若娶了她,才是真的大不幸。”
“可我也很自私自利,若非我一意孤行非要嫁你……”
“朕的好好,人如其名,待朕很好。”他打断了我的话,“能娶你做皇后啊,是朕此生最大的福气。朕也一样自私,想要你能够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拢我入怀中,在我耳边道:“朕希望,无论结果如何,在闭眼的最后一刻,见到的人是你。”
“好。”
我想,他也许爱我也许不爱我,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成了他此后最重要的人。
九、
半月后,大梁军队虽失了几座城池,但好在咽喉要地全部死死守住。
可我的心里,却总是没来由的不安。
一夜噩梦后,李唤正替我擦去额上的汗,却有宫人传来消息——怀化将军苏迩叛变投敌,沈大将军战败自刎,王老将军因旧病复发与世长辞。
那一夜,我似乎忘记了怎么哭。
我拿出了以往常穿的红色战袍穿在身上,拿出了我最心爱的佩剑和弓箭。我想,为他战死,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波澜,他看着我的一身红衣,笑道:“朕的皇后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呐。”
“只要陛下下旨,我一定会和禁卫军死守芫旸京。陛下,离开这儿吧,我求你。”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替我抹去了泪,缓缓开口:“如今朕才知晓,身为君王,若守不住国门,社稷治理的再好亦是无用……大梁经过多年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大梁子民不多受折辱灾难,朕得把命留在这里作为抵押。”
“我大梁士兵向来骁勇,他们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君主死去。”我拼命摇头劝说他,“只要陛下还活着,大梁就不会亡。”
“若朕北上逃命,留将士、百姓惨遭杀害,那朕还能变回皇后心中那个太子殿下吗?”
我哑然。
仁善的帝王终究要落得如此下场吗……
李唤执笔,我看着他草拟了一道诏书。不必细看,我便知晓他想做什么……
待他落笔,又打开早已搁置在一旁的鎏金盒,里面放着的便是玉玺。他朝我招招手,似乎依旧风华年少,这是我想了多久的模样。
从前,我总想着若我能和他青梅竹马那该有多好呀……
我还记得有一年,听说他在国子监读书,我暗自窃喜,因为太子很少出东宫。于是,我偷偷打扮成小厮的模样溜入国子监,寻了无人的墙角,攀上墙檐,在老树的掩映下,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影……
“好好,过来,陪朕一起。”
他执起我的手,示意我握住玉玺,我便照做。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正是这双桃花眼,让我执迷好多年。
“好好,朕不能陪你到老了。”
“无妨。”我真心笑道,“没有了这辈子,我们还有下辈子呢,陛下。”
那日,我和他共执玉玺一块摁下,写成了大梁皇帝最后一道诏书……
十、
那道诏书送去了敌营。
得来的回复,自然是好的。没有傻子会拒绝一个国君那般的请求:只要勿伤大梁百姓,大梁城池皆可敞开大门、绝不抵抗,大梁皇帝的性命也随他们任意一人取走。
风雪逐渐小了下来,可我却不能和他一起看来年的桃花了。
见着苏迩的时候我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很惊讶。在没有看到这个白衣将军的时候,我还发誓一定要手刃他。
可见着苏迩的第一眼,我终究是心软了。这个少年将军,是我拿弟弟一般看待的人,我怎么能忍心呢……
就像是梁宫内乱时,父亲气我恨我,也终究不会杀我……
我站在李唤的身边,面无表情的看着苏迩,我在等他给我一个解释:“为何?”
“大小姐真不知为何吗?”
第一次,我在苏迩的眼中竟看到了炽热。
我突然想起来了,他一直以来无欲无求对任何事物都很寡淡,可他又说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拜相封侯……我一向信任他,从未发现过他话中的矛盾。
“大小姐,你封后的那一夜,你知晓我有多后悔……多后悔帮你召集沈家军杀入梁宫,多后悔没能拦住你嫁给这个窝囊皇帝!”
李唤言道:“朕若窝囊,此时应不会在这儿忍受他人对我妻子的觊觎。”
我看向他,他说,我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皇后……
苏迩唤人呈上来两杯毒酒,一杯是给李唤的,一杯则是让我来挑选的。我能选的不多,一个是同李唤一起喝下这杯毒酒,一个是不喝这杯毒酒随苏迩离开。
“离开,去哪?”我有些嗤之以鼻,饮下了那杯酒。
我看见苏迩的眼里有失望、有悲伤,但他似乎早就猜到了我会怎么选择。
李唤饮酒的动作依旧那么斯文,他放下酒杯的一瞬间,我才忽然感受到了紧迫与悲哀。这几日来,我早就心如死灰,觉着一切都是那般麻木。
我看着外头苍茫的天地,想着寒灰起烟、枯木生花的景象。
而身旁的那人,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我靠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那么肆无忌惮的把所有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我回忆着说:“殿下还记得几年前的春日宴吗,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当我听闻你也会去那场春日宴时,我特地学了好久的剑舞,就想着能引起你的注意……可惜,殿下怕是忘了吧……”
“一支《燕归来》,玉名传芫旸。我怎会不知……”
听他那么回答,我又惊又喜,一切都值得了。
他似乎在强忍着毒酒的疼痛,可最终还是抱着我倒在了地上,我的耳边尽是他的声音:“好好,以后也一定要好好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慌张起来,可意识已经开始抽离。我的内心嘶吼起来,李唤,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把我从他的怀里抱起,应该是苏迩。
他在我耳边轻道:“我怎么可能允许你与他,生同衾,死同穴呢……”
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李唤把我独自抛弃在了人世间……
后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春日里的桃花开得很是繁盛,我很高兴,却也很郁闷。
我名叫沈玉,我的夫君是大虞的将军苏迩,可这些在我的印象全全没有了记忆。苏迩说,是我有一次磕伤了脑袋,才忘记了往前所有的事情。
我还是很想回想起以往来,可苏迩总说让我不用去想。反正,有他在我身边,一切都能够好好的。
草色青青,桃红含宿雨。
我轻手轻脚的抖掉了上面的露珠,却觉着不含“泪”的桃花又不好看了。可我又不能再把化开的露水放上去了,想来,只能等到下一次落雨才能看到那般景象了……
这般景象总让我想起一双眼睛来,可那人是谁,我却记不起来……
攀上墙头,我看着外面的景象。我似乎一直在找着什么,可我还有什么缺的呢……
这一点,我记不清了。
“好好,下来。”
我一回头,是苏迩。
“上面危险,随我回房中去。”
“好。”我笑着答应他。
与他对视间,我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并非脑内时常浮现的那双眼睛。
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苏迩去寻找那双桃花眼的主人。唯有他在我身旁,山河才可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