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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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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叮铃咣啷地驶过城门,车檐上挂着的铜铃磕磕绊绊地响着,带着陈旧颜色的黄铜透了点儿冶艳的青蓝,看起来古色古香,连那铃声也是暗哑了不少,听着带了些哽咽萧瑟的意味。

    车内人思绪沉沉,恍然间车轮约是磕上了一块儿小石子,又或是崴进了一处小水洼,急促地颠簸了一下。这么一点小小的凛冽,却在安静的马车里显得格外突兀。无双抱着长剑,抬眼看了看身旁阖着眼眸稍作休息的主子,后者依然是轻轻靠着车身,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好似这番颠簸并未存在,路途仍是长此安稳。

    听闻当年怡亲王还是十三爷时候,礼乐射御书数之属,无不精妙入神,为人所莫及,在京城众多舞文弄墨人士中最富才气。然而他淡泊名利,一腔为民,毫无杂念辅佐当今雍正帝,与那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比较,却是格外洒脱,仿佛一位重情重义的侠客入错了场子。

    怡亲王府中的几个贝勒爷,无双认为,最像其父者便是这宁郡王。他这位主子风度气宇皆为不凡,十三爷的文武才华,他皆受真传,在京城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子,武功更是毫不逊色。包括十三爷当年未能做到的自在,他也能悠然尝得其中,只因他比起其父少了那对百姓的关怀之情,而确实只有漠然了世事,才能真得独善其身来得那份自在。

    虽然性子冷了些,有种少年老成的清冷气,但饶是这人有了如此飒爽俊秀的好面容,那泼脏水的话都不惹脏了他的衣裳。

    马蹄儿践着铃声一声复一声,在这闹市里像是斑驳的鼓点,只是带了些许杂音,仍旧敲击着胸口,沉沉闷闷。

    二人刚忙完运河督工一事,匆匆忙忙往怡亲王府赶回。马蹄声渐快,车帘被疾风轻轻掀起,趁着这间隙,无双瞥到车外的光景,心中赞叹,这京城的街道与外地确实迥然不同。天子脚下自然沾着些豁达明目的帝王气,饶是普通的民宅农舍,皆似融入在日月山川里。

    寻常百姓见到这马车装饰,皆知此车内的人非富即贵,都纷纷把前路让得宽敞,而几近府邸,忽然有一老妇带着孩童跪于马车前拦住了去路,那妇人哭哭啼啼地喊道,“求宁郡王为草民伸张正义!草民求见宁郡王!”

    马蹄声被迫停下,来来往往的人皆驻足观望。那老妇已然黄发垂鬓,约是迟暮之年,四下隐隐约约传来低声细语交头接耳的声音,然而车内二人并未动容,尤其是那宁郡王,仍是没有睁眼理会的意思,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相比之下,无双倒是听得入神,那声音沙哑沉闷,痛诉家道中落受人陷害,然而衙役无情,特来求见宁郡王为其还一个清白。听闻那老妇哭得着实可怜,无双微微侧头看着静心养神的主子,那人不耐其烦地蹙了下眉,神色逐渐有些不悦,他低声斥责,“你还打算听到何时?”

    闻言,无双会意地敲了敲门框,朝正看得痴痴的车夫大喊,“这过人的道路何时成了报官的地方?”

    这才恍然想起车内主子威严冷漠,车夫赶紧勒动缰绳,马蹄扬起,从老妇身旁迂回而过,铜铃声再次叮呤咣啷地响个不停,车轮蹍着细细碎碎的小石子,渐渐驶远。见状,妇人怒火中烧,抬起袖子一抹眼泪,对着绕道马车骂骂咧咧道,“什么京城郡王!明明就是一冷血无情禽兽罢了!”

    这声音喊得远,众人一片唏嘘。无双立马就有些坐不住了,抱着刀剑便想下车将那不识好歹的老妇责骂一番,却被宁衡抬手拦住,他淡淡道,“她要骂,便让她骂吧。”

    “可是这人言可畏,百姓听去了,怕是……”

    “听便听去吧,”宁衡抬眼,冷冷地看着这随身侍卫,“她骂什么都与我无关。”

    这厢无双识趣地闭了嘴,那主子也继续养神。

    马车前行,坊间还能听见人言惴惴,可这京城不若他地,茶余饭后的话题,明日也便更新了。或是哪个贵胄少爷又轻薄了黄花姑娘,又或是那烟柳巷子里有了新生花魁,赌坊里屡屡破财者被当街打死,哪个商户小姐又有了私奔对象等等,这些热闹琐事,怎么会为一场小小闹曲停留不前。

    车停。无双替主子撩开马车门帘,宁衡脚下刚站了地便直奔书房。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行装还未搁置,心下着急,不料迎面便碰上了刚诊完脉的太医正收拾好药箱出府。

    二人撞面,太医先是一惊,赶紧抖落两下,礼貌气和道,“微臣参见宁郡王。”

    后者脚步一顿,摆摆手免了这多余礼节,望了眼安静的书房,声音关切,“父亲可是又犯咳疾了?”

    时光荏苒,光阴最是无情。曾经不论何时都挺直了脊梁骨,奈何小人寒心也面不改色的潇洒王爷,自从康熙帝命其幽禁十一年,这身子便是吃了不少苦头,尚且还算是年轻,身子骨却已经不再硬朗。

    纵使洒脱一时,也自得不了一世。

    太医微微摇头,“宁郡王莫急,亲王只是按时问诊,没有不适现象。”

    “如此甚好。”

    宁衡心里松了口气,刚打算去书房,步子抬起便被太医又拦了下来,“不过亲王最近常有梦魇,夜不能寐,微臣刚刚才给亲王煮了安神汤,此刻应是沉沉睡了,宁郡王若是有事最好些许片刻后再去。”

    “谢太医提醒。”

    微微施礼感谢,他侧目,示意无双送太医出府,而自己则是转身回了房。哪知前脚跨入房内,迎面来的就是弘晓笑嘻嘻的脸。这八岁的小贝勒好动得很,听闻今日兄长回京,早早地就在他房内候着了。

    “四哥哥!”

    那人笑得甚甜,闻言宁衡轻轻蹙眉,不做搭理自顾自解开外袍,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不必问,这小子定是又有了什么玩闹的鬼主意想拉着自家兄长入水,若是东窗事发,也有个顶罪之人。

    弘晓故作讨好地接过宁衡解下了的外袍,替他平铺开来,挂上了衣架。再又是腆着笑脸凑了过来。嘴里“四哥哥”“四哥哥”叫个没完,奶声奶气地捏着嗓子,就等宁衡不耐烦好应了他的要求。

    “说吧,何事?”

    宁衡心知,如果当下不吃了他这一套,这小贝勒估计就得开始嚎啕大哭了。虽说是个男孩子,可这如若放开哭起来便不是小哭小闹,定是要哭得落花流水,嗓子嘶哑,也奈何不了。要是再将父亲吵醒了,那便是不等功过夸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躲不及那晚饭也得丢失了。

    “四哥哥可知那鬼怪先生时隔三年重新开嗓说书了?”小孩眉开眼笑,扯着他的袖子歪歪头道,“就是今日的场子,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开了!”

    这鬼怪先生便是号称柳泉居士故交的说书先生,讲起书来妙趣横生,而且风格新颖,人家说那分分合合三国志,他讲那虚无缥缈志怪传奇。本是可怖渗人的怪力乱神,在他讲来却成了心思单纯,有情有义的精灵群族。

    在他口中,妖魔即分两类,要么凶恶至极,却不会将歹毒心肠藏入城府,定是想要得到,便立定目标。要么善良痴情,即使冒着灰飞烟灭,也必当救下同族,或是让所爱之人幸免灾祸。

    宁衡幼时也是爱极了这先生的话本。怡亲王不许去阁楼听这妖言惑众的“低俗”故事,他便每每从学堂回来,都去小巷子里溜达一圈,总有听了先生当日表演的坊间市民,一人传一人,口口交谈间,他便也闻了个饱。

    但不知为何,这先生三年前突然收了场子,听传言说是风头过盛,受到了上头打压,阁楼又推起了讲水浒英雄的先生,将他隐匿了起来。

    “此话当真?”

    宁衡心下动容,却又不露声色,本就是被抓去做顶罪羔羊的,若是显得太过喜悦,那这小贝勒还不是一点歉疚之心都没有了。

    “当真当真!我看过了,父亲已经睡下了,太医说那汤药若是发挥了效果,可以睡到明日呢!”感受到宁衡被勾起了兴致,弘晓甚是激动,拽着他就往外挪,“我已经遣人留好了位置,再不去就赶不上开场了。”

    小贝勒脚下欢快,上了马车仍是一番嘀嘀咕咕,而宁衡约是受不住这番吵闹,撩开车帘,一路无言,只是原本冷淡深沉的眸子逐渐缓和了不少。

    到了那阁楼门口,人潮已渐渐涌了上来。许是太久没听这传奇故事,人们就算进不去场子,也想攀在外面捕捉一丝神韵。

    宁衡堂然,不知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新鲜气味,兴致骤然升起,而心头却忽然惶惶起来,他也摸不准这是什么情绪,许是对这个故事的憧憬,许是对父亲即将责罚的不安。

    本是随着入场的人流往前漂着,那眼尖的掌柜一眼便瞧见了这面容俊朗的宁郡王,连忙下楼迎接,这才避开了拥挤直接坐了上座。宁衡微微侧头便迎上了棵招财树,满头满脸开得繁得好也淡得好,似乎一笑面人盈盈暗香,将这招财之事做得极佳。

    只是这许久未来,场边的屏风却不见了踪影。宁衡还记得上面秀美水仙,还有碧波荡漾,尤其舒人心怀。

    这厢小厮端着茶壶欢喜着脸走了上来,宁衡思忖片刻,开口问道,“那水仙屏风哪儿去了?”

    闻言,小厮先是一愣,然后一面继续弯腰倒茶,一面稳稳回答,“那屏风早在三年前便被扔弃了,本是这说书先生的心头好,然先生闭口不上场了,那屏风也就失了神采。后面受捧的先生觉得碍眼,掌柜的也觉得挡了财道,便被撤走了。”

    茶叶浮起,飘飘然又很快沉了下去。见宁衡没有再答话,弘晓便遣走了那无措小厮,四下张望寻着那先生的踪影。那厢宁衡心下沉沉,本就对风水无感,他自觉风水之道应是在天在人,而不该在物。这漂亮的屏风,约莫也花了不少价钱,却说扔就扔,换了那庸俗绿植。

    他黯然叹息,真是市井眼界。

    弘晓并未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有些好奇,于是往前倾了些身子,凑他近了些,“四哥哥为何还记得那屏风之事?本就区区一个增色摆件,咱家比那材质好,画色优雅的屏风多的是!四哥哥若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下次我求爹爹在你房间摆一个就是。”

    小小孩童话落,宁衡一时语塞,他本是不爱这华贵雍容的摆件,觉得添置在屋内显得拥挤繁琐,但为何偏偏记得这屏风呢?

    他垂眸抿了口茶,摇摇头,“不必。”

    脑海里恍然想起了第一次来时,屏风后盈盈笑眼,还有那人挤眉弄眼的鬼脸。心下觉得奇怪,这平平无奇的画面为何在脑中深深印刻,挥之不去?

    弘晓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还未开口,人声毋得喧哗起来,那先生身着青色长衫,拿着折扇走上台子,看起来好不威风,俨然是其他说书先生走不出来的气派。先生醒木一拍,这场里便瞬时安静了下来,他今日讲的是书生王子服郊游遇到狐女婴宁,对其一见倾心,而后相思成疾,最终得谐鱼水的故事。

    “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这婴宁是狐狸和人所生的女儿,被托付给鬼母抚养,是一可爱小妖。她长承山村雨露,娇憨天真,一笑生神。与城中只知深闺绣花的女子截然不同,反是神采奕奕的活泼少女形象。

    宁恒听得入了迷,心中不禁赞叹,许久未听先生话本,还是那般精彩绝伦,不与世俗一般苟同。坐在场内也已算是听了几个时辰,听者却无一觉得疲惫,反而都是越发的欣喜。直至那惊堂醒木脆生拍下,人们才从沉静的故事里抽离出来。掌声喧然而起,甚至有那妇孺为之哭泣,揪着手帕,感慨万千。这走出了阁楼,宁衡才发现楼外早已是夕阳西下,夜幕盘上。

    天虽没有全黑,却已然月上中天。随着人潮涌出,宁衡发现这京城的街市确实不同,之前无心观察,这离开了一段时日才觉着甚妙,别处此刻都已关门回家吃起了晚饭,唯独这皇城根下却依然是闹闹腾腾的。

    此时,家家户户都上了灯,万瓦鳞次,千影绰绰。这万家灯火的模样是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胜美好。失神之间,宁衡觉得自己似在梦中云间漂浮着前行,又似望见那雕栏玉砌的瑶池,或是不被风雨飘摇的盈盈蟠桃树,想罢,言简意赅,便不似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