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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将至,妄何已经将殊词辛长袍洗完,足足换洗了五次才将衣服上的油渍洗的干干净净。
她真怕那位客官一个不小心叫她陪袍子,毕竟摸起来不像是乡下老百姓能穿得起的料子。
又想起他还没吃饭,赶紧到后厨端了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骨,糖醋荷藕,还有一个冒热气腾腾的山珍虫草汤。
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厮可真能吃。
加快步伐往楼上端去,到了门前腾出一只手敲门,过了会儿就听到门里的人喊了句,进来。
只见房中那人黑发如墨散落在青衣上,稍微用一根白色丝带把前面头发束在脑后,薄薄的嘴唇好看的抿着,修长的指节正在翻着桌子前面搁的《诗经》。
妄何把饭菜搁在桌上,道了句,
“公子用晚饭了。”
殊词辛微微侧过身,妄何并未马上退出,而是把目光放在殊词辛旁边的《诗经》上面,并在目光所及之时嘴里已经念了出来。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念完之后抿嘴角笑。
“公子真是好雅兴。”
遂抱拳退出房间。
殊词辛对妄何这个举动并未生气,甚是奇怪,一个乡野小二竟能如此流畅轻快读完诗经里的诗歌。
第一次用无忧客栈的饭菜,对他这位挑食的京城富少来说破天荒地般得合胃口,细嚼慢咽的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
妄何约莫半个时辰后把他的餐具收回去了,心里再次暗暗道,果然能吃。
不知道这公子酒量如何。
大概是最近云牧一直拒绝为她偷酒,也拒绝陪她喝酒,所以脑子里才会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楼下阿行和云牧已经开始打扫客栈卫生,厨子在后厨烧给客官洗漱的热水。
账房先生在对一天的账目,妄何摊在柜子前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太师椅平时是账房先生的专坐,既然先生没做,那就让妄何坐坐吧。
后厨已经收拾好了,卫生也已经搞完,先生的账目也算妥。
妄何先回房,她从未守过夜,先生都只是让阿行和云牧轮流守着,本来也需要守到亥时才能休息,但是妄何总叨叨小镇不会有人那么晚还不睡的。
除了偷酒喝的妄何。
妄何房间和云牧阿行连在一起,都在楼下靠着后厨这边,先生一直让妄何一人睡一个房间。
小时候就算她跑去云牧那房也会被先生揪出来送到自己房间里头。那时候她还完全不懂男女有别。
是夜,每个人都似乎入梦了,妄何忽然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声音不大也没有一直延续,偶尔有轻微脚步声,偶尔又没有。
妄何抄起床边衣裳就往身上裹,她怕深更半夜贼人来偷银子。
刚轻轻地露出门缝,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影飞奔上楼,在这么黑的夜里能以如此速度,果然是个厉害贼人。
妄何蜻蜓点水般跟了过去,刚上二楼准备猫腰继续跟着前进时。
旁边一扇门忽然从里打开,快速的捂住她的口鼻,把她从走廊间倒拖了进去遂又迅速的关上门,妄何顿时有点懵,难道就这样被黑影反扑,难不成黑影偷银子不成准备拿她威胁先生掏银子出来。
此刻妄何心心念念的都是银子,也不在乎到底是谁把她拖进房中。
直到借了微弱的月色看清了是白天住店的那位客官,不禁大叫起来,刚张开嘴又被一张大手捂住,耳边是传来刻意压低又带点湿润的嗓音,
“别动,别说话。”
妄何点点头,安静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殊词辛这才注意到妄何竟然打着赤脚随便裹了件衣裳出来,没有戴白天小二那顶帽子,墨色头发如瀑布般垂在腰间,有些凌乱的伏在脸颊两边,活脱脱一个小女子模样。
不禁轻声问了句“你是女子?”
妄何不知所措的扭绞双手有点答非所问道“应该是吧。”
噗嗤!
殊词辛忍不住笑了,虽然月色暗得很,模模糊糊中仍能看出他的脸庞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笑意。
好像很久不曾这样笑过,第一次听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性别如此不确定。
妄何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性别,所以才会如此不在意。
她坐在地上腿都要麻了,也不知道那贼人究竟偷了哪位客官的银子,可是殊词辛没放她走,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说了句,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妄何莫名其妙也不敢问,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打开门下楼回房去了。
不一会儿房间里走出一个黑衣人,伸手作揖,
“公子,老爷在京城已经派人四处找你了。”
殊词辛满脸不悦,眼神似乎要凝结成冰,黑衣人低着头不敢抬起,“难道要我回去就是半夜三更来挟持我吗?”
“小的不敢,只是老爷吩咐,莫要惊动了其他人。”
“回去和老爷说,等我想回去了自然会回去,不用再跟着我了,走哪里都跟着,你不嫌累?”
说完也不理黑衣人,径自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又道了句“下次来的时候多注意点,别惊扰了楼下店小二,那小二看起来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伙计。”
“是,公子。”
沉默一会,床上那人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了句
“那件事情老爷知道了吗?”
黑暗中传出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老爷还不知道,公子吩咐过不让任何有关的声音传去京城。”
“下去吧。”
影子瞬间消失在门口。
翌日清晨。
客栈里的伙计已经在忙前忙后,有的客官为了赶路早早起来退房,退房前小二还会给他们端上清晨熬好的白粥配上两碟小菜,顺道补上一句,客官奔波在外,吃完再赶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果然是宾至如归啊。
妄何起的早,忙完楼上先醒来的客官洗漱早点后,最担心的就是昨夜贼人有没有偷客栈银子,但就是这会时间了,也没听到任何风声。
账房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算账,收银子,好像根本不知道昨夜进了贼。可能真的不知道吧。
阿行去大街上买今天用的菜品,云牧在打扫卫生,厨子一伯和二伯都在厨房哐啷啷的洗洗刷刷。
阳光慢慢照进高墙一角,眼看辰时快要过去,妄何晃悠悠走到后院,所有伙计里,大概只有她拥有最多的自由。
后院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伙计们住的,大厅是食客们吃饭的地方。
所有住店的客官都在二楼包房住,后院墙角以及空闲地方被妄何种满了花花草草。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好时节,她前几天刚到山上剪了几只栀子花枝丫插在盆里,不几日就看到已经冒出一个淡绿色极小极小的芽尖儿,隔壁的茉莉花开起来一簇一簇,小小的洁白的花瓣儿散发着沁透心脾的香味,好想贪婪的把这香味儿一股脑儿都吸进五脏六腑留着没有香味儿的时候再慢慢的一点点释放出来。芍药叶子翠绿翠绿仿佛要滴下绿色汁液来,看着像去年种上的,还未添上花苞。
旁边的两株海棠似乎已经有些年月,枝条茂密重叠,花儿竞相开放,莺歌蝶舞,绚丽夺目,似云霞万朵。蔷薇已经爬满妄何编的篱笆,有些枝条并不按部就班的往竹子上爬,反而倾泻下一条条挂满粉的红的小花儿,果真叶茂花繁,色香四溢,再往花坛里细细看来,还有月季,玫瑰,薄荷,百合……
殊词辛睡的很舒服,一觉醒来已过辰时,想来许久也没有睡的这般轻松自在了,房间里已被阳光铺进一层柔和的光,他穿上长袍,束好长发。
推开精致的镂空雕花窗户,顿时芳香四溢,印入眼帘的是各色争相开放的花朵,满院生机盎然的植被在阳光包裹下舒展开妙曼的藤枝来。
那密密麻麻枝繁叶茂的环绕,怒放在精美的雕花屋檐之上,屋檐下是一身青灰色衣裳的妄何。
她拿着铲子正给一株月季松土,也可能在施肥,仿佛整个春天都汇聚在无忧客栈的后院,汇聚在阳光明媚的此刻。
他有瞬间失神。
这个客栈竟有如此美好的画面。
然而这副画面马上被打破了,只听到前厅传来云牧的声音
“妄何,快点过来招呼客人。”
妄何应声放下铲子,小跑到了大厅。云牧一个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一会儿空闲来了几位客官,有吃饭有住店,妄何赶紧过去招呼,把客官带来的马匹也牵去马厩里喂干粮。
还顺便摸摸一把马儿脸蛋。这是妄何惯性动作,边摸还会对着马儿咧开嘴巴嘿嘿一笑。她大概觉得这样跟马儿示好,马儿也会更听话了吧。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发现阿行买菜尚未回来,最近吃饭的客人还挺多,买的菜也要多一些。
无忧镇上清晨的市场菜品齐全,翠绿的青菜上还沾着露水,鱼儿欢快的在桶里游来游去,还有些河里摸来的河鲜,山上拾来的野生山珍,足够让无忧客栈厨子做出各种美味菜肴。
妄何眼看时间不早了,云牧一人在店里也能忙得过来,跟先生打了个招呼出去找阿行,估计他拎不动那么多菜,走一步得歇一歇。
殊词辛独自在窗前望了会儿,洗漱完吃了早餐,想着不如出去四下逛逛,趁这个空闲时间放松放松心情,以后再要有这么闲暇时光怕是很难得。
顺手拿起桌上一把玉骨白纸扇慢悠悠下了楼。
出了无忧客栈大门,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
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拉车摆摊的小商贩。
街道向店铺两边延伸,一直延长到城外较安静的郊区。
街上行人神色各异,有被包袱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马拉货车的,有挑担卖零嘴的,有驻足欣赏河边风景的。
往左边拐过去就是小镇上卖肉卖菜的地方,殊词辛一边摇扇一边闲情逸致的漫步在大街上。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人群骚动叫喊声,又有马匹嘶叫声混合一起,不由加快脚步往前一看究竟。
走过去嘈杂声音越近,不多会儿就看到远处一匹受惊的枣红色骏马在大街上狂奔,有些人躲闪不及被冲撞开来,有些摊子上水果蔬菜也洒落一地,眼看受惊马匹就要撞上前面那位拎了两大菜篮子的小哥身边。
他拎着沉重的篮子又不舍得放下,四处拥挤让他一时半会根本无处逃脱,正在这时,人群里两三米处一位青裳少年腾空而起,双臂张开仿若空中灵巧飞燕,一把将卖菜小哥推开,小哥被这一推菜篮子摔掉在地,自己也被推倒了。
只听耳边呼啸而过的骏马大步踏来,少年顺势抓住马鞍上的缰绳纵身一跃跨上马身,一气呵成。
马儿仍然仓惶向前奔跑,他丝毫不敢懈怠紧紧握住缰绳,害怕马儿突然狂躁把他摔了下来,那不死也得伤。
少年骑在马儿身上,大喊挥手示意街上人群快散开,双腿夹紧马肚,缰绳慢慢牵引马儿往人少的地方跑去,然而马儿似乎并不想理它身上这个少年。
反而有点不耐烦的要把他甩下来。
殊词辛本想逛逛无忧镇市场体会一把风土人情,没想到看到一匹受惊马儿在大街上胡乱冲撞,就算少年已经骑在马上,马儿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殊词辛伫立在街边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摇着纸扇不紧不慢的扇着,直到马儿奔到眼前,立马合拢纸扇,身姿优雅的跃上马身。
少年只感觉身后多了一人,手中紧握的缰绳也被抽走,耳旁风声略过,发丝呼呼作响,奔波中他的帽子不知道掉哪去了,头发垂在腰尖,有些散乱。
两人一齐把马儿驱到郊外,马儿似乎也奔累了,嘶叫着停了下来。
少年随便找了棵大树把马绳拴上。心有余悸的冲。殊词辛双手抱拳以示感谢。
他这才看清这位大街上跨马的少年原来是无忧客栈小二妄何。
内心不由暗道“一个店小二也有如此身手。”
妄何倒是比较惊讶怎么来人是他,比马匹受惊更为惊讶。
她双手快速束起散乱的长发惊讶问道“公子,您不是在客栈里住着吗怎么跑出来了?”
殊词辛懒得理她这个无聊的问题。
甚至没开口问哪儿来的受惊马匹,一张不喜欢笑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刚才坐马上的人并不是他。
自顾自打开折扇踏步往前走,也不知道准备回去还是四处乱逛。
不一会儿,迎面走来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人还未走近,还未脱去稚嫩的男声已然到了跟前边挥手边喊
“姐姐,姐姐,我来牵马了”。
本来一直往前走的殊词辛听到这句话,脚步停了下来,用扇子拦住这位小少年,问道“你,刚才喊她什么?”
少年一脸懵懂略微骄傲的答道“自然是姐姐了。”
“你确定她是女子?”
“确定啊,我们镇上人都知道,她只不过穿着的像男子而已。”
“哦”
又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看的妄何。
少年牵走马匹,妄何追上这位清高公子,问道“你刚才同他讲了什么?”
“想知道?”
“嗯。”
“那匹马儿把我衣服弄脏了,回去记得帮我好好洗洗。”
。。。。。。。。。。
后悔追上这位公子了。
同行一路,殊词辛极少说话,倒是妄何对他多次感谢,自己明明帮的是别人,又不是她。
过了会儿自言自语又像跟他说道
“药铺陈掌柜家的马儿脾气有点暴躁,今年已经第二次受惊了。
每次街坊邻居都要损失一些,这次多亏公子你出手才很快让它消停下来了,不过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温顺啦,药店里的很多药材都是它拉来的呢。。。。。。”
殊词辛眉眼一挑看着妄何
“我并未问你那是谁家马匹啊?”
妄何再次被堵的哑口无言。
同行回到客栈,阿行早把菜篮子提回来了,还添油加醋的说道了一番受惊马匹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事件,是妄何及时赶到把马儿驱到郊外。
这会先生看到妄何回来,赶紧从柜台里跑出来左看看又看看,确定毫发无损后,略带着生气口吻说,“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能这么冲动了,伤了哪里可怎么办,这客栈不是得少了个伙计。”
妄何示意还有殊词辛帮忙,并未有啥事儿。
先生连忙作揖“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殊词辛微微点点头,跨步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