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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黑透,火堆中干柴几已烧成焦炭,只散出忽红忽蓝的半透明火光。黑墨居门人大部分昏睡在地,只剩几个内力稍强的勉力坐着与药劲相抗。白栀之言一出,漆黑的旷野中更是静得呼吸可闻。
无妄被激得两眼血红、大喘粗气,心脏几乎跳成一条直线。他真想不顾一切地手起刀落,一剑宰了这恶毒的女人。什么侠者之气,什么江湖道义,通通都不要管了。她白栀也配?杀了她,也算是替天行道!但无妄却又忍不住自问:这一剑下去,到底是为天,还是为己?到底是想替天行道,还是一泄私愤?
许多时候做决定,人们都会自欺欺人。其实细细想来,未必禁得住自己对自己的灵魂一问。刹那间,无妄心中一片清明。他暗暗自责道:“无妄啊,无妄,你忒也糊涂。她白栀残害同门是黑墨居的事,与你无妄何干?你想杀她只是因为她冤枉于你。若是只因被冤枉,便怒而杀人,你又与白栀何异?来日路长,就算手上的血渍洗得净,心上的污迹又将如何抹去?君子坦荡荡,你没做亏心事,便任由她说去。南山派百年威名,只怕他的话未必有人肯信,又有何所惧哉?匹夫之勇、莽夫之怒,那才枉费师父教导,有愧南山威名呢!你费尽心机麻翻众人是为何?不就是为逃出去么?现在时机成熟你却不走,只顾与这坏女人一逞口舌高低。她如此胡搅蛮缠多半是为了拌住你。人家画个圈你就向里跳,当真是蠢笨至极!”
一旦心中想得通透,无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刚才冲动之际没有下手杀白栀。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天下又岂有不透风的墙?难道,要将在场之人都杀掉吗?
众人见无妄脸色忽怒忽喜,眉间忽皱忽展,均是猜不透他心中作何感想,再看他手中利剑,各自的心肠不禁都吊到了嗓子眼。
无妄庆幸地抬手抹抹额头,转身便去牵寒天的马。他早就瞧上寒天的马。那马虽不及不四神俊,却也是胸宽肩阔、膘肥体壮。回程路远,没个坐骑怎么能行?
白栀见无妄扔下剑去牵马,不禁慌了神。这小孩儿若是跑了,她白栀才真是离死不远了。急乱之下,她不禁大声喊叫道:“喂,你要去哪?”
无妄决定不杀白栀,乃是理智使然,这一肚子恶气可还没撒出去,听得白栀这一问,便硬生生回怼道:“你管我去哪!”
哪知白栀并不以为意,只故作神秘地盈盈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去哪儿!”
既知对方诡计,无妄便不再去理会,只管自顾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却听白栀又叹息道:“可惜啊可惜,这南山,你回了也是白回。”
无妄依旧不理,双腿轻夹马腹,朝来路便去。背后白栀尖利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南山派已被灭了,你难道不知?”
其时,南山覆灭的消息已传遍江湖。只因介由公子严令不与无妄知晓,以防一路上无妄胡闹,耽误行程,是以,黑墨居一众对此三缄其口。但此时,白栀已顾不得许多,能绊住无妄一刻是一刻,只要能留住这小孩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无妄心里猛然间沉了一沉,不自觉地勒住马头停下来。他虽不相信白栀之言,却仍旧忍不住胸口突突乱跳。无妄深吸几口气,自觉气息略稳便拨转马头面对白栀说道:“你胡说!我南山派乃江湖第一大门派,岂能说灭就灭了?想留住我也不编个好些的瞎话!我若相信岂不是上你的当?”
白栀冷笑一声,回道:“哼哼,我胡说?!此事已是江湖皆知,你若不信,咱们前面找个市镇略一打听便见分晓。我又何苦骗你!”
无妄自忖离山不到一月,师父师兄武功超群,山中又是高手如云,怎地就会说灭就灭了呢,这臭女人定是在说谎!不过她有句话说得倒是对的,此事真假,找个市镇一问便知。只是要找,也是我自己去找。还“咱们”,谁要跟你论“咱们”?
想到此处,无妄再不答话,口中一声唿哨,调转马头,飞也似地朝南去了,只听白栀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喊叫声“你给我…回…来……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月挂中天。马儿四蹄翻飞,踏草无痕,已是行了一个多时辰。无妄并不深信白栀之言,但她的话却又似一粒种子,深深扎进无妄心里,时候越长,担忧越深。无妄渐渐急躁起来,怎奈纵马飞驰许久,连个人影都没见。
不一时,一人一马又至淮水。无妄勒转马头沿淮水西行。又跑三四十里,方见前方有一渡口,几条带蓬小船拴在岸边。
跑了这大半夜,无妄又困又乏,兼之伤口隐隐作痛,他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但又急于知晓南山派到底如何,便勉力翻身下马,慢慢朝小船走去,边走边叫道:“船家、船家……”
当中一只小船轻轻一晃,从船篷里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揉着惺忪睡眼答道:“客官可是要渡河?”
无妄见问,便知是船家,心里稍稍松泛一些,暗道,还是先上船为妙。只要过了淮水,黑墨居一伙人就难追上我了,正好船上问问这船家南山派之事,岂不两便!因而答道:“船家,我有急事,现在可能走么?”
船家立在船头,朝无妄打量一番,回道:“天还未亮,按理是不渡河的。客官若是执意便得加两个酒钱,可使得?”
无妄忙回道:“使得、使得!”
那船颇小,勉强乘得下六七人,马匹无论如何是上不去的。无妄颇有些不舍地抚摸马头,喃喃说道:“马儿、马儿,谢谢你载我一程,咱们就此别过了。愿你往后作个自由、正直的马儿,切莫再跟着寒天那样的坏人过生活!”
船家手中整理着船绳,口中笑道:“客官,小老儿活了六十多,第一次见有人和畜生说话的,他可听得懂?”说罢一阵大笑。
无妄有些不悦,也不答话,只将马儿身上缰绳和马鞍拆掉,轻拍马臀。那马陡然一身轻松,“嘚嘚嘚嘚”地小跑着远去了。
无妄跳上船来,却见船家自顾自地惋惜道:“客官小小年纪不知世道艰难,这么好的马,说放掉就放掉,真是可惜呀!客官若是不要,不如送给小老儿。我寻个机会卖掉,直够小老儿一家老小一年吃喝有余。”
无妄暗道:“这马乃是黑墨居所有,我骑着跑路,她们岂能不寻找。到时发现马在你手里,转眼就是杀身之祸,看你还想不想一年吃喝。”但转念一想,这船家也是苦命人。看这岸边泊着四五条船,却只有他三更半夜还在船上等生意。都是被生活所迫,何必与他一般计较。既如此,无妄便不接口。
蓬船轻动,慢慢驶离岸边。无妄扶住船舷,刚想张口询问南山之事,却听岸边传来呼叫之声:“船家慢走!”
无妄将头探出船篷一看,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