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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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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辞天溪满初岁时,就被抛弃在北之城的边境了,那日刚刚好是重阳节,东之城的城民都结伴上山插越椒,风裹着香火气,男人女人一戳一戳成对走,手里拉着孩子,孩子们聚在一起气氛闹腾闹腾的,悲欢对比,等祭了祖先,在一片哀戚中烧元宝,蜡炬,山头一片烟火气,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辞天溪就扯着嗓子,在那个黄色的竹篮里哭得胸口起伏不定,满奎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脸憋的通红而皱皱巴巴的小孩,最终叹了口气,就着裹他的白布抱走,娃娃也老实,一入怀就不哭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明锆珍珠,那日城口的天溪客栈刚刚给客人蒸出菊花酒,一个噙着泪水的黄毛小丫头嘴巴含着重阳糕,带着哭腔要下一块,天边的纸鸢略过天空沉沉的云朵。

    满奎木看着那面在风中翻飞的旗子,只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脑壳曾经装着周游四海的风花雪月,云烟波海,思绪却在这个时候打了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觉得念着过去不是件好事,于是,娃娃就得了名字,叫做辞天溪。

    西之城那时还没有现在的繁华盛况,蜂鸟在四季如春的大地上舔舐花蕊的甜,就唤醒了沉睡百花,蜜蜂带来了蜜酿,满奎木没有人的食欲,吃或者是不吃都没有区别,时间对于他而言,只是漫长的倒计时,人界便是极好的,春天有满山遍野的粉桃绿叶,夏天有春蝉鸟叫,秋天有丹枫果实,冬天有冰封银白,喜怒无常的人间才富有生气。

    火焰鸟的蛋,椿树芽,山溪水,晶莹的海底冰,满奎木都端了来,那孩子也只是一味地哭,不吃不喝,露出粉红的牙龈,张着嘴巴咿咿呀呀哭着,能看见嗓子眼上的悬雍垂。

    哭声惊动了一只刚刚失去孩子的麻雀,她生了怜悯之心,每日冒着雾气飞过高高的海燕峰,在朝霞升起之时,衔来紫色的浆果,喂养他,竟也熬过了些时日。

    悠悠百日悄悄逝去,满奎木飘去东之城,怀里的娃娃闹得厉害,满奎木见他干裂了嘴唇,便在酒肆喂了娃娃一口女儿红,娃娃便又哭了,酒肆的老板娘是个美人,人美心善,她可惜那半碗女儿红,抱过孩子,见孩子饿得瘦骨嶙峋,又是个女娃娃,有些嗔怪:“这女娃养得这么糙,你这父亲当得真不够称职,孩子的娘呢?”

    满奎木摇摇头,酒辣了喉咙,他这才知道自己捡了个女娃娃。

    满奎木摸了她的筋骨,是个半妖,人与妖不能有后代,这孩子却似乎和天道轮回开了一个黑色的笑话,她生的早,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生的黄不啦叽的,难怪会被抛弃,却不想,满奎木脸色就刷的变了,这孩子筋骨神奇,天生印脉,为天亘之相,只是心气里有妖气侵袭,实在是活不久,要是命好生在正常的术法大家里便可登峰造极,可惜了这天生的灵根。

    那夫人可怜她没娘,又瞧着这个年轻的父亲漠然不顾,以为是人贩子,彼时,水还是冰冷刺骨,妇人用通红的手拔下一根珠钗,晶莹的祖母绿,斗值千金,她要换了孩子,满奎木道:“淑节时节,不如再给我一碗酒吧!”

    于是,一碗烫烫的酒一端出去,辞天溪就成了酒肆里的一员。

    可能她天生便是注定坎坷,那夫人的丈夫保镖时遭了土匪截杀,货没了,虽保住了人,但赔进去了整个客栈,偏偏遇上东城的蝗灾,天灾人祸,就散了档,他们再也无力抚养这个可爱的娃娃,饥饿大概是摧残人性的最有力的武器,人性在饥饿面前不值一提,妇人到底是疼她,不忍易子而食,她孱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自知一死在劫难逃,无人维护,孩子也必死无疑,便趁着夜色深沉,那夫人噙着眼泪,抱着她到原地去等,却等不来那个全身神光熠熠的人,却见那雪地里探出来一个野狼的头,似有灵性,不知怎么的,妇人只觉得这身后满城的人竟也不及一个狼来的安心,于是,那天晚上,她就这样颤颤巍巍将孩子递了过去,然后决绝的跑了回那座修罗场。

    西城边缘接壤着许多荒山野岭,往日上山的樵夫都不见了踪影,那些被踩死的小径重新长出了浆果树苗,等辞天溪稍微长大了些,她就靠着狼叼回来的生肉和这些浆果为食,有些时候,天旱的厉害,就少了很多吃食,林子的野鹿也不见了踪影,野狼饿死了,辞天溪披着一张兽皮,埋了野狼。

    野狼死的那天,她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光,一个神采奕奕的仙人走了出来,点了她的额头,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就不见了,醒来时,辞天溪还是在那所荒山,只是觉得突然明白了很多的道理,比如这万丈红尘是怎么来的,这满天星辰又是如何一复一日地运转,身边的万物如何开智成长。

    辞天溪喜欢端详山下的灯火,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每到夜晚就会像星星一样发光,白天里面的人都出来劳作,夜晚他们拿起手里的星星去分派到每个阴暗的角落,他们口中说着她熟悉而陌生的话,她觉得自己慢慢能听懂了,这些变化让她觉得异常新鲜和乐此不疲,闲来无事,她就躲在草堆里偷偷看着山下的人,学着他们嘴里的话,学他们的衣着,学着他们见面时行礼问候,甚至趁赶路的炊夫不注意,偷了一把火折子,学着他们的样子烤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辞天溪发现那劳作的人慢慢老去时,自己的一头黑发也慢慢白了,只是她和他们都不大一样,她自己不会老。

    荒山有狼,所以少人上山,这对于辞天溪来说,很是安全也很无聊,所以,当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上山拾柴火时,才觉得无比惊奇和激动,那女孩生的精致和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是她在狼群里看不到的,她只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仿佛什么被唤醒一番。

    那男孩深情脉脉地和女孩子说:“我们现在这里歇上一晚,明天我们再去河口渡船,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狼群也是在这个时候来的,辞天溪一个惊动,踩中了地上的捕兽夹,血液汩汩的流,稚嫩的狼血气方刚,奔着那护着女孩的男孩撕咬,皮肉都扯了下来,那女子昏死过去,苦命的郎君就这样子葬身在狼嘴之下,不知为何,辞天溪觉得残忍,一把挣脱铁甲片,驱散了狼群,那狼群认得她,夹着尾巴,回头给她舔舐伤口,这才又慢慢离开。

    辞天溪探息时,那女子竟已惊吓死去,没了呼吸,怀里仍旧紧紧抱着那半具残骸,月影之下,可怖凄凉。

    她听过抛秧的落魄才子吟诵凤求凰,天上的巧女和苦情的郎君,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苦命鸳鸯了,辞天溪却头一次看见活的同类,那么近,又摆弄了一下自己的白发,连夜刨了一个坑,学着上山送葬人的样子,跪了一跪,又拜了拜。

    她突然好奇这世间的人情世故,百家烟火,想要去走一走。

    辞天溪决定下山时,已过去一个秋冬,那苦命鸳鸯的坟头已经长了一根不高的柳树苗,期间,她赶跑了无数次想去刨坟的山野牲畜,脚上的伤口也结了痂,留了一个疤。

    那头野狼的继承人站在山上看着她,辞天溪看了看山景,对着那头狼摆摆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间此时,正是阳春三月,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辞天溪奔着那满是香气的摊位走去,那冒着热气的叫花鸡让她觉得往日都白活了一番,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那个裹在荷叶里的鸡,就被一个肥腻的手握住了。

    “嘻嘻嘻,小姑娘,你家在哪里呀?是不是肚子饿了?”辞天溪顺眼看去,只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大汉站在面前,他的眼神就好像她看见眼前的叫花鸡一样,冒着青光。

    周围的大叔大妈大婶大爷都围了过来,只不过,男人的眼神都贪婪地落在辞天溪的身上,女人的眼神却带着一些她没见过的情愫,但是看得出来那是厌恶。

    “这刘大壮又调戏民女了。”

    “这哪是民女呀?你看她袒胸露背的,莫不是刚刚被拐进春风院的姑娘跑了出来吧?”说完又指指点点,一时间场面混乱,那叫花鸡的摊贩嫌麻烦,已然趁乱卷了铺盖走得无影无踪。

    辞天溪此时身上只有一片兽皮,这和山上的野兽相比,她算得上是最保守的那个了,然而,她漏出来的白花花的肩膀,大腿和胳膊,却让那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刘大壮看得色心大起。她一路来时,也觉得有些异样,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大壮身边几个黝黑的家丁都拎起袖子,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众人都闪退几里。

    刘大壮靠近辞天溪,看她的眼神越发肮脏,又油腻腻地道:“小妮子唤声哥哥来听!”说完就伸了手去勾她的下巴,滑腻的皮肤让他越发血脉偾张,辞天溪不懂,只觉得眼前这人热情的很,正要张口,那边却闪过一处白色锋芒,劈开那油腻的手,将他与辞天溪逼开,还没反应过来,一件袍子就直直地扶上辞天溪的肩头,又传来一声:“嚣张。”

    “他是谁?”那刘大壮看着眼前身披一件中衣的青年问道,身边几个家丁围在他的前面,一个掰住发抖的大腿,镇定几下才道:“梁门来的狩猎师,张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