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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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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言裳与谢居欢约好了,一起回金陵城碰头。谢居欢向秦傅二城隍传达了楚亭城邓城隍的承诺,孟言裳则透露出浔阳城愿意一同对抗青石的意愿,至于江城隍如何相助,须再行商议后决定。

    谢居欢向傅城隍又请了半天的假,准备与孟言裳一起去阳界。

    阳界此时已是公元2093年。谢居欢领着孟言裳从金陵城的黄泉道到达了阳界南京市的市郊,远远望去,高楼大厦,现代设施尽收眼底,但园林、绿地却并未缩减,反而设计更加自然精巧,植物也更加郁郁葱葱。人类工业文明的发达,大部分都隐藏了起来,从外表看,竟显出些天人合一的宏伟景象来,但细细探查,却能发现那些隐藏于地下、伴生于城市和运输网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存在的痕迹。

    谢居欢对此行并不乐观——他知道孟言裳是来寻找活着的人类的血肉的。人类文明发展到此时,至少在中国境内,南京城附近,在一两天的时间内,只有他和孟言裳两人,很难找到饥饿,争斗,暴力,以及什么刑罚漏洞。从冥界的这些无常来看,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是在阳界的公元20世纪去世的,短短一二百年,对于冥界来说只有几十年,阳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已很是值得他们唏嘘。若不是出了青石这一档子事儿,人心惶惶,恐怕有不少人都想像范其英当年那样,去望乡台阴天子那里讨个阳界替身了。

    “……现在的人啊,出生死亡,都在医院……你是不知道,这葬法与过去也不一样,有冰葬,树葬,海葬等等,火葬对环境不好,都淘汰了……”谢居欢在孟言裳身旁说着。

    孟言裳随着谢居欢一起,穿过了南京城。她看到了巨大的商业区建筑群,看到了里面的店铺,甚至看到了奶茶店内相对而坐的一对情侣。“我想喝奶茶!”她想起那时魏恕的话。“要什么味道的?”“跟你一样!”……随后,她无法控制自己地,去寻找和注视着南京城内的大学校园,还有博物馆,上一世在阳界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而她就立在那潮水中,任由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她在城市上空漂浮着,若不是谢居欢提醒,甚至快忘了此行的目的。谢居欢拉着她来到了医院,可她看着那手术室中孕妇分娩的场景,又想起了自己前世怀孕生子的经历。他曾经给魏恕生了一个孩子,但,她爱的却是那个魏恕,那个范其英。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背叛了自己所爱,是否对不起他,在她刚刚死后,在她意识到“范其英”是真实存在之后,这种困惑和矛盾并不明显,但回到阳界并身临其境,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上一世的下半生是否有意义……

    她木然地蹲了下去,呆呆地看着那孕妇分娩。如果她还是元慧缨,那她此刻应该抱住膝盖开始哭泣了,但她此刻已是孟言裳了,她无法哭泣,只是感觉自己仿佛被封在了一块冰块中,无法移动,无法呼吸,无法眨眼。

    待到孟言裳站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黑了。

    “……怎么办?我们还找不找了?要不就上去抢一块胎盘吧?可是看管的这么严,一小块胎盘要是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他们……”

    谢居欢一边说着,一边却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医院。他知道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心里不好受,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紧紧跟着她。华灯初上,秦淮河两岸流光溢彩,而两人则漫无目的地在南京城上空飘过,一直飘到了市区南边的风景区附近。

    当谢居欢看到那夜色中山坡上如同一团团黑影的森林时,刚想要拉住孟言裳,劝她往回走,却发现了前方的密林中,竟然有活人的气息。

    “孟姑娘!稍等!”他拉住了孟言裳的衣襟说道:“前方树林里好像有人……”

    孟言裳也感觉到了——两人在冥界也算修为不凡,即便来了阳界,对拥有灵魂的活人的感应也像对死魂一样强烈。他们俩一起缓缓降低了高度,从密林间穿梭过去,看到了一名女子,半坐半躺地,倚着身后的山石。再走近一些,两人发现她竟然是一名孕妇,看样子好像是失足落下了山坡,表情痛苦,孩子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阴阳两界之魂,难以两通,孟言裳和谢居欢看出这名孕妇的情况危急,却也无法直接帮助她。谢居欢看了孟言裳一眼,说:“怎么办?帮不帮?”孟言裳点了点头。谢居欢道:“那我们用魂丝吧。”

    两人的灵体各分出了一缕魂丝,进入了那孕妇的身体中,那两缕魂丝直奔这具身体大脑处的爽灵魂而去,并一起插进了那孕妇的爽灵魂之中。

    一瞬间,那孕妇的脑海中便出现了孟言裳和谢居欢两人的形象和声音,但有些模糊和虚幻,就好像人类在浅眠中忽来忽去的梦境一般。

    “夫人!”“姑娘!”两人在她的脑海中一起对她喊道。

    “坚持住!”谢居欢更熟悉阳界的情况,于是抢在了孟言裳的前面说道:“你的手机呢?你只需要睁开眼,打一个电话就好了!甚至对着手机说一句救命也可以!人工智能就会判断当前情况,自动报警的……”

    那女子的形象慢慢也在自己的脑海中幻化出来,她看着二人,凄然苦笑道:“你们二人,是我的良知么?……”

    “你别管我们是谁,快啊,不然你和孩子都很危险!”

    她仍是那个凄凉的表情,脸色苍白,额头上带着汗,幻化出的形象与这灵魂境外肉体的形象一模一样。“我是故意的。”她说道,“我不能让孩子受和我一样的苦,我不想让他生下来就低人一等,更何况他可能会没有父亲……单亲家庭,单亲家庭,我不想给他这种人生……”

    谢居欢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而他没有任何与活人打交道的经验。“可是……可是……”他支吾了两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其实,我们两个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孟言裳上前一步,柔声说道:“你现在处在生死边缘,所以才会在脑海中看见我们。到底怎么回事,你讲出来,我们可以看看能否帮助到你。”

    “你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神仙?外星人吗?”

    “抱歉不便相告。”

    “……”

    于是接下来,女子向两人诉说了自己的经历。

    从21世纪中叶起,人类在分子生物学领域发展飞速,几乎破解了人类全基因组的表达奥秘,同时,测序成本越来越低,成为了小康家庭也能实现的健康监测手段。人们可以花上几百元人民币,做一份自己的全基因组测序分析,再花上几百元,让生物公司做出一份“量体裁衣”的疾病预测和健康指南。当然,结婚生子,也少不了要进行遗传学检测。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物质生活变得空前优渥的人类社会,所谓择偶优势、结婚条件,再也不是过去的金钱、房产、物产、工作岗位、社会地位等等,或者说,它们仍然存在,但相比基因已经变得不起眼了。现在的求婚仪式中,最流行的步骤是,奉上一份自己的基因检测单。如果基因检测显示,你有机会生育一名优良的后代,避免生育带有疾病隐患、缺乏竞争力甚至残疾的后代,那么,你将会是婚恋市场的抢手货。反之,你会被许多婚龄异性及他们的父母指指点点,如果想找一个条件好的配偶,那就更不可能了。具有优良基因的公民,只会选择一个同样具有优良基因的。

    你想问政府为何不引导和禁止?可已经乱了套了,谁也管不了自己给自己测序,何况还可以选择海外公司服务。基因隐私?婚姻法规定夫妻双方财产归两人共有,可为什么那么多丈夫把钱都交给自己的妻子?何况,如果你想生育一名孩子,那么夫妻之间难道不该共享自己的基因隐私么?

    周云萍,她就在那些基因优良人类之外,她的慢性病发病率为71%,遗传率为43%。

    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那时她20岁出头,并不太在意这些,且对社会上的基因歧视现象抱着谴责态度。她享受着自己的大好青春时光,玩乐、恋爱、激情、颓废、荒唐……在社会迈向更高级的时代,她与许多其他年轻人一样,就这么挥霍了自己的青春。当她到了30岁(这个年纪是21世纪末的大部分青年男女选择的结婚年龄),她发现,社会的基因歧视现象竟然愈发严重了,好基因男人,全部都抢光了,而具有基因缺陷,其他条件不错的优良男人,也以“中等”的条件寻找着配偶。像周云萍这种,基因有缺陷,社会性质和个人品质也一般的女人,只能去找与她一样,更差一等的男人了。

    祸不单行,就像许多憧憬着未来,现实却一团糟的女人一样,周云萍在那时遇到了一个混蛋男人,被骗,怀孕,而对方却拒绝结婚,只是一心搜寻着能满足自己欲望和快乐的下一个目标,下一个周云萍。

    她恨那男人几乎恨到了极致,她无法容忍自己诞下一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更无法做他的孩子的母亲。

    但由于人口老龄化,在这时除强奸致孕之外,中国已经不容许堕胎了。如果是像周云萍这样的情况,政府会发放一大笔补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把孩子托付给政府监管的福利院。

    违反此条法律的行政处罚也许算不了什么,但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卖堕胎药,也没有医院做堕胎手术了。周云萍倔强地寻找着一些地下途径,但并没有找到。在犹豫和恐惧中,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也变大了。

    她最终下定决心,在临产期之前,去就近的风景区旅游,伪装自己失足跌落,生下这个婴儿,让他在野外死去。如果能蒙混过关,那最好不过,但即便被警察识破,即便坐牢,她也要想办法让这个孩子死亡。

    谢居欢在周云萍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在默默地探查她和胎儿的身体情况,在她讲完之后,他对她说道:“周女士,我刚刚看了看你儿子的情况,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你现在应该可以顺利产下他,只不过是早产,在这野外,孩子确实可能活不了多久,你确定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吗?”

    “你……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不管多艰难,但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无限可能。”孟言裳开口说道。“相反地,如果你连生的机会都不给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人生就只是苦难呢?”

    “你不懂……你们不在这个世界,你们不知道……”

    “我不能完全体会你的难处,但同样,你也不能完全体会我的难处。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他说过:只有源源不断的新生,才能让一切变得有意义。无论如何,一个新生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不管继承了多少他人的基因,那都是我们不该执着的过去了。对于你和你的孩子来说,被摆在了这样的位置,就像是与全世界对抗,那很艰难,因为我现在仿佛也是这样,真的。可我想赢,即便一个人的力量再渺小,我还是会想用尽办法去赢,而且我们一定要赢,我们一定要赢。”

    她的语气从沉稳变到激昂,最后又变回了沉稳。周云萍和谢居欢看着她露出些许坚毅的脸庞,都有些呆住了。

    “好了,还看什么?快点啊。”孟言裳催促道。

    “可是……我并不想……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好。那我请你,在这儿先把孩子生下来吧,生下来你再做决定,好吗?如果你想让他生,就打电话求救;如果你想让他死,这位恰巧就在冥界司职无常,我们来下手,警察不会找你麻烦的。”

    谢居欢看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

    “我来施一个法阵,是我们孟氏族人修炼用的,具有安神养魂的作用。”孟言裳抬手结印,看着谢居欢说道,“我想,对她和胎儿的灵魂应该也有好处。”

    “我来为你们护法。周女士,请放心分娩吧。”谢居欢说。

    孟言裳的法阵甫一催动,周云萍就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变沉静了不少,慢慢地,她清晰地感觉到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汗水,还有夜晚山间的风。她睁开了眼睛,感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那一刻就像身经百战的战士,或是跋山涉水的探险者,肉体的痛苦竟然轻易就被精神的坚强压倒了。她同样感受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他变得出奇的安静,蜷缩起自己的双手双脚,仿佛生怕让自己的母亲遭受更大的痛苦一般。在孟言裳强大法阵的加持下,那胎儿灵魂和大脑中的朦胧混沌的智慧与本能结合了起来,慢慢地翻了个身,头顶对准了子宫口。

    周云萍感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身体控制力,她几乎可以调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并发挥出它的最大力量。她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小腹和盆腔,持续发力,仅仅十几分钟之后,孩子的头露了出来。

    刚出生的不足月的胎儿,小小的,脸皱皱的,带着黏液和血污,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仿佛准备着新生儿的哭喊。周云萍看着他的脸,感觉他好像在谴责自己这个母亲,竟然从未想过给他一个生的机会;但她同时又感觉,他像要提前为自己未来艰难的人生而怨恨和哭泣。

    孩子的躯干和手臂出来了,周云萍看见了连接着自己和孩子的那条脐带。她伸手将孩子一抱,孩子的双腿也离开了她的**。她抱着这个孩子,看着他小小的身躯,以及黑暗中那根有些看不清的脐带,心脏突然皱缩了起来,就好像被人揉成一团的纸,然后又被扔进水里,软成了一团浆糊。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她的脸颊,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凑近了自己的脸,轻轻地吻了他的胸膛。她看见孩子肚子上那条脐带,低头张嘴咬了下去。嘴里咸咸的,不知是血液的味道,还是泪水的味道。

    她在内心默默地对孟谢二人说道:谢谢,我现在决定养大我的孩子。然后,她拨通了报警电话。

    孟言裳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我要用活人的血肉,去救我的爱人,借你一小块胎盘或者脐带。

    周云萍却低头咬下了自己儿子左脚上的一根小指。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把那根小指托向天空,那小指在一瞬间便凭空消失了。

    神仙,请给孩子赐个名字吧!周云萍说道。

    周恕——不管你这个母亲有什么罪过,我都希望他能宽恕。

    注:咬断脐带是致敬《射雕英雄传》。咬断左脚小指是致敬《西游记》的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