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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炉香断霜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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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之后一连十数日,晋阳君竟都不曾临幸,倒令沈筠心中颇为不安。

    忽然有一日,晚晴见她悄悄做好羹汤,拿食盒装了,亲自送往晋阳君的寝殿去,却过了许多时辰才回来,食盒也不知去向。

    只是自那之后,她人就懒懒的,每日只是迟起,晚间更鼓刚响过一遍就早早梳洗上床,白天多数时候也是窝在床上倚着熏笼假寐。

    又是一日午后,晚晴正在廊下做针线,听得有人喊了自己一声,一看原来是月印来了,忙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屋中。

    月印见状略略压低了声音,口中却还不肯示弱,“这都什么时辰了,那位午睡还没起呢?”

    晚晴道:“月印姐好歹再小声些吧,正睡着呢。”

    月印闻言,却像在报复什么似的大声道:“怕什么,就是把她吵醒了又如何。都是给人使唤的,谁还高贵些,也只有你,真把她当主上了。若论起来,她还不如咱们呢。”

    晚晴知她是君夫人的陪嫁侍女,每每总是自矜身份,傲娇得不行,可惜虽颇有几分姿色,却一直未得王君垂青,因此整日怼天怼地,对这府里的姬妾更是统统都看不上。不禁哂道:“得了吧月印姐,高不高贵的,还不是看王君喜不喜欢,你我皆不过是奴仆,受了主君差遣,哪怕不是人是个畜生,我也得服侍得它妥妥帖帖不是。”

    月印听了这话,气结道:“我巴巴地跑来,想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想不到却只得你这一顿奚落。真是...”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晚晴拉到身旁坐下,“唉,姐姐莫走,是我说错了,咱们相处那么些年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月印知她向来老实,本就不是真与她计较,此刻听她下了话,也就罢了。于是两人并排坐下,说起闲话,只不过来来去去,也就是府里那些芝麻豆子的事。

    哪知说着说着,月印忽然问道:“话说屋里那位这几日是怎么了?也不见她出门。”

    晚晴叹道:“她往日身子就弱,这几天病恹恹的总窝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着了凉,我说请个郎中来看看,又嫌费事不让去呢。”

    “着凉?哼,我看是这贱人成日招蜂引蝶,被王君逮个正着,臊的吧。说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面上再装得金尊玉贵,骨子里还是个...”

    不待她说完,晚晴赶紧来捂她的嘴,“我说月印姐姐,你可别再嚷嚷了,里面那位听见可不得了。”

    “听见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还想拣东宫的高枝儿,这可好,此番太子殿下没攀上,王君怕是也恼了,你看这上上下下还有谁把她放在眼里,也只有你这个老实人,还肯捧着她。”

    “哎呀姐姐,她不是,她不知道......”

    二人正说着,就见君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从回廊一头跑过来,边跑边喊:“月印姐姐,方才王君回来说,这次的夜宴,东宫也要来,叫君夫人着手准备,君夫人正等您一起商议呢,姐姐快去吧。”她言还未毕,月印朝晚晴丢下一句“改日再来找你说话”便匆匆走了。

    晚晴立在廊下,心想这小丫鬟一顿闹腾,屋里那位也该醒了,便快步向屋中来,却见沈筠仍闭眼伏在熏笼上,纹丝未动,心下有些不安,轻手轻脚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试到温度正常,才略松了口气,转身正欲去忙别的事,沈筠却忽地睁开眼睛道:“晚晴姐姐,烦请你去打些水,我也该起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倒把晚晴唬了一跳,忙转身仔细看了看,见她神色无异,这才又放下心来,忙不迭地去打水。

    待她打来热水,沈筠已起身盘坐在妆奁前,手里把玩着一块小坠子,这坠子虽小,却通体碧绿,似玉非玉,雕花十分精巧雅致,只是她从来也不戴,就这么一直把它放在妆奁的暗格中,无人时才偶尔拿出来把玩。

    二人默默梳洗上妆完毕,沈筠仍旧把坠子放回妆奁之中,然后指着旁边打开的首饰盒子对晚晴说,“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到府上之后王君赏赐的,姐姐看看,喜欢哪些就都拿去吧。”见晚晴愣在那里,她笑着将盒子往晚晴面前又推了推,“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姐姐别嫌弃...不然。就都拿去吧。这三年姐姐照顾我,确实是委屈了。”

    晚晴见她如此,连忙伏跪在地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小人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任凭娘子打骂便是,方才与月印...她...”

    沈筠微笑着将她扶起道,“姐姐方才并没有说错什么,是月印说错了。”她将盒子递到晚晴手中,“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与你们一样,不过都是王君的奴仆,这些日子才想明白,终究不是。”

    晚晴捧着盒子,不知所措。

    沈筠不再言语,只默默走到箱笼前,开箱翻检里面的舞衣,此刻正挑出一套丝缎质地的广袖长裙,捧在手中细看。

    那套舞衣,大概是因放置的日子久了,原本的缟素底色,此刻已白得不再刺眼,而是氤氲着岁月的柔光,与裙裾衣袂上鸦青点染的层峦叠嶂更加相映成趣。

    晚晴知她虽名义上是府中舞姬,王君却一直视她如珍如宝,从不舍得让她在人前跳过一支舞,那些舞衣,从她进府起,就一直放在箱笼中未曾用过,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忽然又拿出来,晚晴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帮她整理熨烫。

    二人正忙活着,就听有人来通知他们:今日起缦姬须与府中其余乐师舞姬一起,排练此次夜宴时所献舞曲,曲目自择。

    晚晴听罢,有些惊异地望向沈筠,却见她只是微笑应答,待来人走了,却又不再管那些舞衣,只坐到窗前,把玩起那些玲珑玉棋子。

    晚晴与她相伴三年,知她性情随和,话却不多,如今见她又不说话,便也不问了。只是熨烫舞衣的间隙,她也偶尔望向坐在窗下的沈筠。

    此刻她正拈起一颗棋子,对着天光细细看着。熨斗下腾起的水汽,却让晚晴看不清她的脸,辨不出她的悲喜。那些舞衣上原本残留着一些从前在教坊司中熏染的香气,经这热气一激,便发散出来。勾栏中用的香,自然与君府中不同,虽上不得台面,却能有意无意地撩拨起人最原始的欲望。

    时光倏忽而过,这些时日沈筠早出晚归,回来也不多话,梳洗完毕便睡了,晚晴只道她是练舞练得累了,也不多言,只尽心侍奉着她。

    到了夜宴当日,一早便有君夫人派来的人替沈筠梳洗打扮开来,又是沐浴熏香,又是绾发上妆,足足折腾了大半日,她本就生得娇小好看,平日略施薄粉就已足够动人,如今更是被妆扮得流风回雪,顾盼生情。

    到了夜宴开始时,沈筠已换好新裁制的舞衣,到殿前等候了。

    酒至半酣,晋阳君夫人对身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那婢子走到乐师处,低声道“开始吧。”

    几位乐师便渐渐掩了雅乐,重起一调,众人一听,竟是昭姬去国。

    何谓昭姬去国?

    昔年戎狄派使者来朝,求取帝姬,帝念亲女尚幼,不忍骨肉相离,便征侍中王固之女昭姬代嫁,昭姬文才不让须眉,临行前,作“去国”一赋,天下传颂。后有琴师将此赋篡改为琴歌,名曰“昭姬去国”,其歌分为三阙,一曰岁静好,二曰故乡遥,三曰霜灰冷。

    第一阙“岁静好”:柳庭风静黄昏后,香汗薄衫凉,红酥手,冰碗藕,郎笑藕丝长。岁静好,琴在堂,荷露煎茶忙,但见飞花逐流水,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阙“故乡遥”:天子诏令出长安,骨肉分离不相见,路漫漫,家国已去万重山,明月何时照我还。锦鲤迷途,鸿雁难归,尺素书,终不传,梦回风景旧曾谙。

    第三阙“霜灰冷”:钦使不传云外信,荻花平添雪中愁,歌未尽,泪先流,莫道酒薄,肠断醉无由。已经年,梦回仍把红绡透,莫回首,病体不堪登城楼。玉炉香断霜灰冷,徒留山长水悠悠。

    后有善才国手,又依据此歌作了琵琶曲。为了彰显自己技艺高超,将一曲琵琶编得荡气回肠,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似乍雪初晴,指法繁难不可叙述,古往今来多少乐师都折在此曲上,可说是琵琶曲之最难,后人亦多次将此曲改编作笛曲,舞曲之类。

    根据此曲排出的舞蹈亦是如此,需得舞者有刚柔并济的深厚功底,也可说是舞曲之中最难。萧玚不料沈筠竟选了此曲作舞,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此时已有一群舞姬高举着水袖,踏着乐声徐徐登场,待到了舞台中央,齐齐放下双臂时,众人才看清,这群舞姬当中,簇拥着一位怀抱琵琶,身披大红风氅的美貌女子,那女子现身后,便接着乐师的调子弹了起来,众人一听,竟也不差,间关莺语,幽咽泉流有,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也有,不禁心驰神往。

    但见她抚了一段,渐渐隐了弦声,其后又由乐师接起,她便抱着琵琶起舞,在舞步变换间,忽地撤去她的风氅,往空中一抛,里面竟是一身缟素,唯剩发髻间长长垂下的火红缎带,随她的舞步蹁跹,灼烧着众人的眼。

    别的舞姬早已悄然退去,此时唯见玉人,一舞倾城。

    是夜,东宫便要带走沈筠,君夫人许了她半个时辰收拾细软,她回到屋中,只是端坐在榻上,沉默地看着晚晴忙碌。

    临行时,晋阳君终于还是来了,屏退了仆婢,两人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有内侍禀报道:“王君,太子銮驾准备回宫了。”

    萧玚这才开口唤了一声,“曼儿”。

    沈筠听了,浑身一个激灵,那日无意间在萧玚书房外听到的对话,又如梦魇般在脑中响起。

    “可我与她相处三年,此刻实在有些不舍。”

    “王君难道忘了当初接她回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与东宫的惊鸿一面吗?王君断然不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误了大事啊。”

    “可曼儿她...”

    “王君糊涂,他日若能登临大宝,莫说东宫姬妾,天下女子任君采撷,还愁没有重逢之日吗?”

    ......

    萧玚又唤了一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曼儿...你知道,我也是不得已...总之你记住,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好好待在他身边即可。”

    沈筠起身欲走,到了门口,却又像是无力支撑般扶住门框,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曼儿...会记住的...”

    言毕,似乎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打开,然后就看似从容地,自己踏上了东宫的銮驾。

    此情此景大约也就如之后流行于坊间的戏本子上所写,不过是东宫夺爱的俗套故事。然而,朝野上下却不免小小骚动,那些清流言官自是看不惯的,总要行谏议之责,最后引得东宫被今上下旨申斥,才算罢了。坊间却因此多了好些谈资,不单说书人乐此不疲,更甚者还有书坊据此刊印了些香艳小说,无非是写某君府中舞姬如何美艳绝伦,如何与某君两情相悦,却因殿前献艺惹得上位者一见倾心。又写上位者如何横刀夺爱,如何在回銮途中便迫不及待临幸了此姬,云云。竟赚得不少银钱和眼泪。

    是夜,萧琮的确是临幸了这个新带入东宫的舞姬的,只是他迷醉之间,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阿嫚...阿嫚...”,倒让沈筠的心一分冷似一分,所剩的,不过多年自勾栏之中学会的,曲意逢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