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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重新醒来,沈筠才发现正躺在自己房中,外面天光已亮,香炉里薰着沉水香,萧琮轻袍缓带,支着头靠在熏笼旁,像是睡着了。
她躺得腰酸背痛,便想起身坐一坐,谁知一动便觉得头晕,不禁轻哼了一声,萧琮闻声睁开眼,见她醒了,忙过来扶她。
沈筠见他沉着脸也不言语,心下有些慌,忙问,“那孩子如何了?”
萧琮嘴唇动了动,挤出一句:“孩子很好。”
沈筠闻言松了口气,又问:“那赵悦呢?”
萧琮仍是沉声道:“她也很好。”
沈筠心道,那你哭丧个脸做什么。却还是小心赔笑道:“那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琮见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是来气,皱着眉沉声道:“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嘴里塞,那些可都是药。”
沈筠瞪大眼睛道:“我总要先试试,当时事态本就不对,万一有人趁机做手脚呢。下毒呢。”
萧琮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明明知道,还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当即怒道。“对啊,万一有人趁机做手脚呢,下毒呢。”
沈筠少见他生气的样子,如今被他一吼,吓得哆嗦了一下,眼圈登时红了,一把推开他,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心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萧琮见状又是懊悔心疼又是生气,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拖起来抱在怀里,恨声道:“你说,你要是出事,让我怎么办。”
沈筠身体本就不适,此时被他一摇晃,更觉得脑袋发晕,脾气也就上来了,挣扎着哭喊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当谁愿意管你这堆破事儿呢,我也是疯了,拼了命要帮你保住孩子,没得到一声好,还要看你的脸色。”
萧琮闻言也彻底怒了,“谁让你去拼命了,早就跟你说过凡事先保全自己,别老动蠢心思,你这就忘啦?”
沈筠挣扎不过,便对他又踢又咬,边哭边道,“是,我就是蠢,脾气还坏得很,殿下该趁早去找你那些又聪明又温顺的心肝宝贝,别来找我。”
萧琮被她咬得疼了,又恐她伤着自己,只好松了手,却被她一番话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沈筠见他走了,更是心中大恸,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一众仆婢在室外听到二人大声争吵,也不敢进来劝,不多时见萧琮铁青着脸出来,又听沈筠在里面大哭,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落英送走了萧琮,赶忙到房中查看,此时沈筠正边哭边咳,落英听她喉中似有痰声,忙拿了痰盂来接,她咳着咳着,倒真像是吐了些什么到痰盂中,二人定睛看时,皆是一愣。
那痰盂中,赫然是一摊浸在血中的浓痰。
沈筠此时也忘了哭,心中只道,完了,完了,常言道少年吐血,寿数难长,自己虽已不是少年,却不过二十二三,如今恐怕也是年月不保了。
那落英倒还镇定,惊惧过后,尚记得拿水给她漱口,再拿手绢细细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和唇边的血迹水渍,又小心扶着她躺好,与她盖上被子,这才出来对培竹道:“东宫此时尚未走远,你快去禀报,就说承徽身上不太好,看能不能,能不能请位御医来瞧瞧。”
培竹听她语气虽缓和,面色却十分凝重,况且开口便要请御医,这可是逾制,心中便知大事不好,撒腿便追萧琮去了。
却说萧琮正一语不发疾步走着,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疾呼“殿下,殿下请等一等。”
高启年斥骂道“快住口,一点规矩也没有。”一转身见是培竹,心中一惊,他知道沈筠向来进退有度,也从不会纵容下人无礼,此番必有大事,因此停住脚步,连叫了两声:“殿下,殿下。”
萧琮正在恼怒间,听高启年语气不对,转头看见培竹慌慌张张跑过来,跪在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请您回去看看承徽吧,落英姐姐说,承徽不大好...”
萧琮闻言心头也是一惊,不待他说完,便连跑带走地折返回去,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
培竹见状连滚带爬地起来跟在他身后道:“小人不知,但落英姐姐说,能不能请殿下找个御医来瞧瞧。”
萧琮闻言,心中一沉,对高启年道:“公公,你去御医署找陈景行,就说本宫身体有些不适,请他来看看,只不要惊动别人。”
高启年领命而去。
萧琮进了竹舍,却听静悄悄的一片,心中更是不安,及至进了内室,却见落英从屏风后转出来,对他摆了摆手,这才止住脚步。
落英上前行了礼,道:“殿下且坐一坐,承徽此刻刚躺下,您让她先冷静一下。”
萧琮心中重新燃起怒火,心道这是什么意思,真当我被你拿捏住了吗?想唤我来我便来,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吗?
落英见他面色越发阴沉,忙道:“殿下稍安”。又转身进去,将那痰盂拿出来递与他看。
萧琮忍着怒气,往痰盂中一看,心下凉了半截。过了一刻才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
落英摇摇头,二人俱是一阵沉默。
彼时陈御医来了,萧琮先让他在外间给自己号了脉,又随口说了些症状,那陈景行听毕,微微一笑道:“殿下身体不虞,是太过劳心所致,不需汤药,只要进些药膳调理即可。臣稍后会列出来交予高公公。”
萧琮听毕点点头,又道:“陈大人,本宫还有个不情之请。”
陈景行忙起身拱手道:“臣不敢,殿下请讲。”
萧琮沉吟片刻道:“本宫的承徽,近日身体也有些不适,可否请陈大人顺便看看。”
陈景行闻言微微一笑,心想我就知道。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躬身答道:“敢不领命。”
于是落英先进去将沈筠扶起靠在床头,将她的一只手放在床边,又拿了个小垫子枕在她手腕下,接着放下床幔,最后拿了块帕子将沈筠的手盖住,这才道:“请大人进来吧。”
萧琮便亲自领着陈景行进来了,一见沈筠手上盖着的帕子,眉头一皱,伸手便扯了下来。才对陈景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景行见状仍是微微一笑,坐下调息片刻,才将手指搭在那只纤手上,接着闭眼探了许久,才睁开眼,问:“是何症状?”
落英道:“就是昨日忽然晕厥,今日痰中带血。”言毕将那痰盂递与陈景行看了。
陈景行看了后道:“这不是痰中带血,就是咯血,血中带痰。”听得众人心中俱是一紧。
只听他又问:“刚吐出来时就差不多是这个颜色吗?”
落英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陈景行接着问道:“可知因何晕厥?”
落英便把前事捡要紧的叙述了一遍,又道之前的医官说,是因服食的药物与沈筠体质相冲,又兼她素来有气血不足之症,事发当日神形俱损,才导致了晕厥。
陈景行听完,点了点头,追问道:“那又因何咯血?”
却见落英面露难色,将目光移向萧琮。
萧琮皱着眉道:“大概是与本宫争执了几句,气极所致。”心里懊悔得不行。
陈景行心中微讶,面上却还是如常,沉吟片刻,又将手指搭在沈筠脉门上,闭眼凝神细细查探,片刻后睁开眼,有些犹豫地望着萧琮道:“可否观一观承徽的面容?”
落英闻言也望向萧琮,见他点了头,这才撩起幔帐,却见沈筠斜倚在床头,低眉敛目,神色寂寂。
陈景行细细观察了一番,对落英点了点头,落英便把幔帐又放了下来。
只听他又问道:“承徽这一二年间可是常犯咳疾,又兼不能劳累,不耐饥饿?”
落英道:“确实常犯咳疾,也不能劳累,只要略站得久一些就喊腰疼,至于不耐饥饿...”
却听帐中沈筠清了清嗓子道:“确实不耐饥饿,一饿便觉得头晕心慌,饿得狠了更是两眼发黑,不过不是近一二年才有。”
“那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好些年了吧,不过从前症状似乎要轻得多。”
“那承徽觉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
“...差不多...从犯咳疾时开始的吧。”
“承徽第一次犯咳疾,是什么原因?”
落英答道,“有次不慎呛了水。”
“呛水?”
“呃,是落到湖里,呛了许多水。”
“什么季节?”
“仲秋”
只见陈景行沉吟片刻,又问了些诸如日常饮食,睡眠等细节的问题,最后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有些犹疑的迟迟不肯开口。
萧琮道:“陈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总要弄清楚病因才能对症下药。”
陈景行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承徽从前...是否服食过大量凉性汤药?比如...比如...”他言语间,仍是十分踌躇,比如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好直接问出口。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幔帐,等着帐中人的回答。
过了许久,才听沈筠幽幽道:“避子汤。”
陈景行等到这个回答,长吁一声,点点头道了声,“这便是了”。就起身向萧琮躬身拱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琮便跟着他来到外间。
一出来,陈景行先迅速写了个方子交予落英,嘱咐了几句煎药服药的注意事项,便走过来向萧琮拱手道:“殿下毋需太过忧心,承徽的病虽不轻,却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只要今后遵从医嘱,仔细调养,还是可保长乐无虞的。”
萧琮听毕,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只听那陈景行又道:“只是这药方臣要回去再斟酌斟酌,写好后便和医嘱一起交予高公公吧。”
萧琮听完便面色又沉了下来,连陈景行都说要斟酌斟酌才能开得出来方子,可见病情之重。
只见那陈景行说罢,思忖片刻又道:“承徽的病需要长期调养,臣不能每每前来,却可为殿下举荐一人。众医官中,有一人姓徐名渊字子健,是臣的徒弟,医术尚可,殿下可差人寻他来为承徽请脉,这样臣也能随时向他了解承徽的情况,方便开方诊治。”
萧琮听罢面色稍霁,忙对陈景行微微欠身,拱手一揖道:“陈大人仁心仁术,本宫在此拜谢。”
陈景行连忙长揖回礼,口道不敢,又再施礼告辞,萧琮便亲自送了他出来,陈景行想了想,边走边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承徽此番咯血,其实是好事。”
萧琮闻言,精神一振,不由得问了句:“此话怎讲?”
“承徽体内原本寒毒淤积,平日又喜食温辛之物,两两相较致使阴阳两亏,五脏俱虚,此番被参丸等烈性补阳药物一激,又兼与殿下争执一番,气血翻涌,才会咯血,刚才殿下也见到了,吐出的血颜色暗沉发黑,可见是之前便淤积在体内的寒毒,承徽每犯咳疾,其实都是身体的排异反应,想将那寒毒排出,可叹一般的医者只知压制,不知疏导,才会让那寒毒越积越深,此番承徽仁心之举,却机缘巧合地将那寒毒排出许多,因此臣才有了万全的把握,否则还真是...”
萧琮越听越觉得背脊发凉,内心不住道,幸好、幸好。
此时已到竹舍门口,陈景行施礼道:“殿下留步。”见萧琮止步,却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便道:“殿下方才说与承徽起了争执,那此时便让彼此冷静冷静吧,这医嘱第一紧要的一条,便是不可大喜大悲,切记切记。”萧琮闻言,对陈景行再施一礼道:“再谢大人。”便令高启年将他送走了。
然而他踌躇了一阵,却终究放心不下,仍折回内室,却见沈筠侧身朝里一动不动,近前一看,她虽闭着眼,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便知她是装睡,正欲说些什么,却想起陈景行的那一番嘱咐,于是只为她理了理被角,便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