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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接下来几天没什么要紧事,宁香收起信封信纸,先和王丽珍林建东坐下来吃晚饭。吃完晚饭回去屋里稍微收拾一番,找出一个小行李包,在里面装几件换洗的衣物。
正收拾衣服的时候王丽珍敲门进来,在她床边坐下来说:“真决定去看她呀?”
宁香把手里的衣服叠起来装进行李包里,伸手进去稍微整理一下,“去看她一回,让她彻底死心,不然隔三差五寄封信过来。我倒是要去看看,她还想要跟我说什么。”
王丽珍看着宁香想了想,“能说什么?怕不是还要怪你呢。”
宁香看向王丽珍,“您也是这么感觉的?”
王丽珍吸口气轻咂几下嘴,慢声说:“宁兰这丫头怎么说呢,一直感觉就是记仇不记恩的。宁金生和胡秀莲,对阿香你确实亏欠了很多,但是对她宁兰,认真说起来真没有亏欠多少,不过就毕业后让她下地干了两年活,她都是大人了,还要在家吃饭呢,那不是应该的嘛?还有说对象这事吧,原就闹不到当初那一步。硬生生毁了家里的日子,也算是毁了她自己。”
这件事怎么说也没有宁香那时候想闹离婚更难,能使的法子可太多了。她自己跑去跟赵家说不愿意,赵家能真蛮横地拿钱买她不成吗?这也不是旧社会呀。
或者她不想去赵家说这个事,那还可以去找许耀山呢,让许耀山去家里为她说话也是行的呀。定亲和离婚不一样,再说有宁香的例子在前,许耀山肯定帮宁兰。
她是一个法子都没有去试,没有任何正常的反抗,直接就暴雷啊。
如果宁香经历的那么些事情放到她身上,那她是不是早攒钱买包老鼠药,做饭的时候放锅里,直接把一家人给药死了?宁金生和胡秀莲是叫人恨得牙痒痒,但始终没到那一步。
对于宁家来说,她可真的是讨债鬼索命鬼了,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长大,顺顺利利念到高中毕业,然后直接爆颗大响雷,把家里的人全都给炸了。
这些事过去了都不说了,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所以王丽珍只又继续说:“你说就她这个性子,出去这么多年没混出个人样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能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问题?要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那就在里头好好改造就完了,一封封地寄信过来,干什么呀?”
宁香继续收拾行李,王丽珍坐着继续说:“她能因为找对象的事情直接把家里弄成那个样子,拖累那么多人,我就觉得,她也不会记你这个亲姐姐的恩情。说到底,在她心里面,只有别人欠她,甚至整个世界都欠她,唯独她自己谁也不欠。”
宁香收拾好了行李拉起拉链,在王丽珍旁边坐下来,看着她道:“小恩养贵人,大恩养仇人,这话自然不是人乱说的。我和她是亲姐妹,从小到大一起吃一起睡,我和她之间比父母和弟弟之间要亲很多,当然主要也都是我对她好。突然不对她好了,自然就开始记恨了,觉得她后来所遭受的一切,我这个当姐姐的全部都有责任。”
王丽珍听着来气,看着宁香说:“都到今天了,她要是还这么不讲道理,阿香你给我凶一点骂死她。都关进去了还这么不知好歹,可见是没有救了。”
宁香拍拍王丽珍的手背,应她的话,“好。”
两人这样坐着说了些有关宁家的话题,王丽珍有点困就先下去洗漱睡觉了。然后王丽珍走了没多久,林建东又上来敲门和她说话。
说的当然也都是宁家的话题,都是给宁香宽心打气的,让她知道她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不管遇到任何大事小情,都有人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和她一起面对。
在房间里说完话,宁香和林建东一起下楼去。到了下面打开电视看会电视放松一下,然后两人轮流去洗澡洗漱,到点各自回房睡觉去。
宁香把行李和探监所需要的证件材料全都准备好了,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想起许多前世的后来,以及小时候的事情,全部都是和宁兰有关的。
除了想起那些不好的,其实也会想到一些两个人好的时候。可想多了除了心寒加心酸,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感受,连感慨也不再有多少。
而这一切,在她这次见完宁兰以后,大概就可以彻底画上一个句点了。
躺着稍微想了一会,宁香轻吸一口气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也就没有再过分多想了,毕竟确实也没什么好去多想的,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了。
她现在对宁兰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情感,只打算再见她最后一面,彻底了结两个人间的这一切,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宁兰这个人了。
***
第二天早上起来,宁香和林建东和平时一样,在家做早餐吃完早饭。吃完没有立即去车站,而是走公司走了一趟,林建东跟自己的助手交代了一些事情。
公司管理这一块都是林建东的事情,宁香平时不管公司里的事。但她也不是不来公司,有时候还是会过来的,而且林建东装修的时候给她留了间最大的办公室。
宁香阁里所有人都知道,宁香现在是宁香阁的绣掌,是宁香阁的灵魂人物,没有她就没有宁香阁的存在,所以自然也都知道她在宁香阁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虽然她不管事,只专心刺绣,但是是宁香阁的最大领导。
宁香和林建东从公司走一圈交代完事情,便拿行李去了火车站。两个人买了两张卧铺车票,上车后坐了二十多个小时,在第二天的上午到达广粤那边。
眼见着马上就要到中午了,所以宁香和林建东也没有立即就往目的地去。两人找地方休息了一会,又找餐馆吃了午饭,然后才动身去探监地。
到了地方时间差不多,因为只允许亲属探视,所以只有宁香拿着证件材料去办接见手续。办好手续后到会见室等待,等着宁兰被带过来。
宁香坐在隔音防爆玻璃外面等着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目光微微有些放空,心里一直都非常平静,没有多想一些什么。
等看到宁兰穿着监狱里统一的服装从里面出来,宁香回神目光聚起焦来,看着宁兰在玻璃另一边坐下来。隔着玻璃和宁兰对上目光,宁香依然很平静。
探视的时间有限,在宁兰拿起话筒的时候,宁香自然也伸手拿起话筒放到耳边。
宁香不说话,只是隔着玻璃与宁兰对视。
她在外面,她在里面,中间好像是简简单单隔了一层玻璃,实际却是隔了再也回不去的小半辈子。
宁兰盯着宁香先说话:“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来之前就有预料,想着宁兰大概心里还是怨气居多。想见她,大概率还是要跟她发泄一些什么。现在这第一句话一听,果然和预料的没有太大出入。
宁香捏着话筒放到耳边,冷冷地看着宁兰不说话。
宁兰又说:“看到我现在这样,你这个亲姐姐,还开心吗?”
宁香让眼神和表情全都没有变化,看着她应:“嗯,挺开心的。”
宁兰抿一抿嘴唇,眼神的怨气又重了几分。很多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她现在仍然还是想不明白,所以她屏着气盯着宁香再一次问:“到底为什么?”
宁香表情和说话语气也仍然平静,“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对你好了?为什么突然不给你遮风挡雨了?为什么突然不拿你当最亲最好的妹妹了?”
宁兰眼眶有些红,死死盯着宁香,还是那句:“所以……到底为什么?”
宁香轻轻吸下一口气,认真看着宁兰,片刻道:“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要问这样的问题?谁规定我必须要对你好?必须要为你遮风挡雨?必须要为你付出?”
宁兰声音有了情绪,“你是我的亲姐姐啊!”
说完没等宁香再说话,她红着眼眶眼里含怨继续往下说:“毕业的时候,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明明可以帮我一把,可是你就是不帮。后来我在家里过那样的生活,你不但不心疼我,你还痛快我。你明明搭把手就能拉着我一起走,可你偏要看我下地狱!”
说着狠吸一下鼻子,“你知道我跑出去之后的头两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知道是怎么熬到今天的吗?我在大雨天睡过桥洞,喝过水稻田里的水,我风餐露宿,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
“别说了。”
宁香看着宁兰打断她的话,又接上:“别跟我说这些,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也不心疼你,吃再多的苦,都是你自己选的,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宁兰微微瞪起眼睛来,眼眶上的红意更重,就这么盯着宁香。
宁香和她对视两秒,开口又说:“你吃的苦我哪一件没吃过?我吃过的苦你吃过吗?我从二年级就退学了,你上到了高中。”
“退学后我每天在家里没日没夜做绣活赚钱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嫁给江家活得跟着奴才似的,伺候婆婆伺候三个孩子,受不了想离婚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是要跟我比惨是吗?”
“从小到大,是你的日子好过,还是我的日子好过?和我比起来,你才遇到多少困难,才担了多少事情?你只比我小两岁,可你一直活得很舒心!你问我你是怎么熬到今天的,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觉得我是怎么熬到今天的?你觉得我比你过得轻松是不是?”
“闹离婚的时候我被赶出家门,在外面风餐露宿,你宁兰对我做了什么?你骂我脑子坏了,你骂我丢了家里人的脸,你骂我把家里好好的日子作毁了!”
“骂我的时候对那个家挺有感情挺有责任心啊,怎么事情落到你自己身上了,你直接把那个家给炸了呀?骂我时候的道理,后来被你吃了吗?”
“在我困难的时候,你不但没有帮我分担任何一点,你还落井下石!你哪来的脸问我为什么不对你好了,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值得吗?你配吗?!”
“你只知道你自己日子难过,只知道自己有难处,只知道别人对你不公不好,我不帮你你甚至都要来怨恨我,可是在我过得痛苦难过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听完这些话,宁兰吸一下鼻子,“你说我能做什么?我有那个本事吗?当时你闹离婚,我还没有毕业,我没钱没工作,我什么都没有,我能为你做什么?你明明过得比我好,拉你亲妹妹一把那么难吗?如果你出手拉我一把,我不一定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宁香看着宁兰的脸,慢慢又冷静下来了,嗤笑一下道:“你不是没有本事,你是没有心。但凡你有一点心疼我这个姐姐,我不会和你断得这么绝。你就是个白眼狼,不管我怎么对你好,你都不会记住半点恩情,你只会当成理所当然。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我没有拉你,而是你骨子里就坏!”
宁兰冷笑,“真会说,我坏也是你们逼出来的!是你们所有人把我逼上这条路的!如果高中毕业以后一切都顺利,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绝对不会!我不是什么白眼狼,我也不会忘恩负义,都是你们逼出来的!”
宁香看着她,片刻说:“是吗?那我来告诉你,如果你高中毕业后一切顺利,你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后对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宁香死死盯着宁兰的眼睛,对着话筒把前世的事情讲给她听。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婚,如果江见海一直是宁兰的姐夫,如果宁家的日子一直顺遂,如果宁兰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
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里突然发出“滋滋滋”的响声,然后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颤过耳膜,直刺进人脑子里去。那么一瞬间,宁香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前世的画面。
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等宁香忍过那阵痛苦再看向对面的宁兰时,只见她整个人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似乎在一瞬间受到了强烈的痛苦打击,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宁香。
不知道刚才那一阵是什么情况,宁香看看自己手里的话筒,再看看对面的宁兰,脑子里下意识闪过一个揣测——她拥有前世的记忆了?
而宁兰脸色煞白抖着嘴唇始终没有再说话,像是一瞬间丢了灵魂。
她失魂一般看着宁香,眼前这一个是时髦有气质的宁香,是这个年头上很多人叫得上名字的大名人,成功的大艺术家,作品甚至已经走出国门遍布到了世界各地。
而她新有的记忆中的宁香,是个在锅前灶后打转的粗鄙妇人,被她所鄙夷瞧不起。
她眼珠子一下一下微微地颤,满脑子都是那一瞬间强行灌进来记忆。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她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子,握着话筒的手一直在抖。
眼前身为囚犯的自己,和记忆中身为高级教师的自己,眼前成功有为的宁香,和记忆中目不识丁的宁香,明明都是同一张脸,都是同一个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完全无法重合的人生。
记忆中的自己在瞧不起那个没有见识的文盲姐姐,而现在的自己,被眼前的宁香冷冷凝视。
啪——
话筒掉在了面前的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