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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一切如常,马车里,王焕并无异样。
又哪里能真的和石聆生气,这姑娘自来主意正得很,何时听从过任何人的安排?他心中未必不与赵幼贤一样,希望石聆能将这差事躲得远远的,就是远走高飞才好。就是明知道她不会如此,所以自己才自告奋勇。
如今倒好,景仁帝是个老狐狸,既揽了他这个自告奋勇的,又得了石聆这个新式武器。王焕有预感,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石聆越是将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日后的麻烦恐怕越大。
可惜当事人一点儿危机感没有,人虽老实地在车里坐着,眼睛却时不时地挑着看他,露出些平日难见的灵动模样。
王焕板着的脸终于有些忍不住:“看什么?”
石聆眨眨眼:“看你生气是个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
姑娘你还可以再嚣张一点。
偏偏淮阳世子没出息,连表情也板不住了,石聆三言两语,他就笑了出来,叹息着摇摇头:“我哪里是生气,我是伤心,你石大姑娘宁可冒着大风险为太子办事,都不愿意嫁给我。”
石聆一怔,随即皱眉:“那个不是在试探我吗?哪能当真呢?”
且不说她想不想嫁给王焕,若是她做成此事,圣上便赐婚给她和王焕?
她不信。
景仁帝语焉不详,明显只是试探她,当然也不排除景仁帝真的会兑现承诺,可是到时候她该如何自处?她与王焕真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吗?若是明天她即刻回了现代,留这一具空壳嫁给王焕,要他如何自处?
种种后事都没有任何打算,皇帝金口一开,她却是承担不起,也不想王焕被她牵连。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王焕心中还是有些闷闷。
“那怎样你才会当真?”
也不知道怎么,明知道石聆心中的顾虑,他还是开口问道。
对此,石聆莞尔:“该当真的时候就当真了吧。”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到了你觉得该当真的时候,好好考虑一下我。”
“……啊?”
马车突然猛烈颠簸了一下,石聆被晃得前倾,鼻头撞在王焕肩窝。她揉揉发酸的鼻梁,抬起头,见王焕的脸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脑却忽地被扶住。王焕低头,似乎有些犹豫,石聆却如被点了穴一般,身体一动难动,脑中眼前一片空白……直到那人终究是微微抬头。
额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轻柔而坚定。
松开手,王焕退回车窗边,看向窗外,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石聆依旧呆呆愣愣地,心下却清明得很,可越是清明,越是紧张。
“我……”
“你不用说。”王焕此刻的表情像极了曾经初识的袁清,“既然没想好,就别急着回答。我不是说了,等到了你觉得该当回事的时候,好好考虑一下就好了。”
说完,王焕笑了笑,转而对外面道:“停车,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石聆点点头,看着那人离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只是当马车再度行驶,她才好像忽然回了三魂七魄,抬起手摸摸额头,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翌日早朝之后,石聆再度受召入宫,这一次却是由王焕将其引荐给林相和户部尚书蔡徵。太子自然也在,只不过匆匆露了一面,便先行离去了,一副与众人话不投机的样子,对于石聆也并未多关注。
对此,石聆更加笃定一个猜测,看来这件事是皇后谋划,太子并未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募捐一事也不会是太子提出的,恐怕他身后自有人为他操心。曲江水患之事不过是他的一个由头,用来在景仁帝面前刷一刷好感度罢了。
林相是带着林方胥同来的,这位老人一开始就对石聆表达了最大的善意,丝毫不因她是女子而轻看。但让石聆最意外的还是户部的蔡大人。
毕竟,林方胥一早就跟她透露过,这位蔡徵蔡大人,可是顾瀚之的好友。因此,当蔡大人问道不知石姑娘有何高见时,石聆很是意外。
她想过最差的情况,就是众人各说各的,无视她的存在,为此她特意带了御赐的扇子在腰间。她却没想到,刁难这种事,无视通常是最后用的一种,施加刁难的主体,通常都是主动出击的。
何况这蔡大人虽然严肃,但是眉间极有正气,不似勾心斗角之人,虽是有些蓄意的问话,却也义正言辞,叫旁人听着合情合理。
石聆客气地道:“对于这件事,我的确有一些想法,但还只是个雏形,需要各位大人指点。”
林相是沈国公的老对头,他本还担心这石琮秀是太子举荐的人,但一见今日太子那事不关己的态度,就知道石琮秀八成是得罪了太子。他每日被林方胥碎碎念,对于石聆的事迹早有耳闻,因此与石聆探讨起来,态度也最为自然。
他怕石聆在经验上吃亏,特意提醒道:“石姑娘,这募捐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青州临近曲江,受到波及最广,民众见到了灾区惨状,加上官府从中推动,事情做起来便比较合情合理。可京城不同,京城距离曲江不近,百姓对灾情体悟不深。况且这募集银两之事,多半要靠商贾,要从这些人手里抠出银子来,不容易啊。”
这也是这件事的难办之处。
蔡徵闻言也是点头。
蔡徵此人,虽然和顾瀚之是至交,却也是个君子。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并不会因交情而摆布立场。他看得出,这个石大姑娘是个有脑子的,她在民间的声名,他也听过。只不过,她终究还是个小女孩,眼界有限,这些国家大事,叫她来参与,根本就是儿戏。
他开口一问,不是有意要给这个姑娘一个下马威,而是好心,希望她知难而退。
她才多大,她经历过什么,她能想出什么主意呢?无外乎发发她那些五花八门的单子,鼓动一下群众情绪。可是没有用的,平民百姓自己尚且刚刚吃饱,哪有银子捐给别人。至于那些有钱的富商,无利不起早,个个都是铁公鸡,想他们出钱难上加难。他并不讨厌这个姑娘,他自认为他这样,是为这个姑娘好。
可惜姑娘却不太领情。
石聆自始终淡笑以对,林相说话,她听着,蔡徵问话,她也听着,不温不火,看不出在想什么。
只是等众人都说完了,她才道:“各位大人说得都对,这事不好办,因为他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即便是圣上,恐怕也并没有真的指望我们能要到银子。可是,如果他是一件大事呢?”
林相凝眉:“石姑娘的意思是……”
“曲江水患绵延百里,摧毁良田万亩,数以万计的灾民丧失家远,流离失所,食不饱腹,衣不蔽体,这样一件大事,小小的募捐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陛下召我等前来,要的肯定不是一个形式,一个过场,陛下想看到的,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蔡徵皱眉:“石姑娘……这不是废话吗?”
“不是。”石聆居然认认真真地回答,“如果我们把这件小事做成大事,那我说的每一个字就都不是废话,端看诸位大人要如何做了。”
石聆说着,自怀中取出几张纸:“小女子这里有些想法,昨日整理成章,尚有许多细节不完善,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众人神色各异,接过那些纸张,却是在看见第一个字时便是一怔。
债?
什么是债?
有借有还才是债,欠了才是债。圣上的旨意是“募”,这姑娘却抛出一个“债”,这是何意义?
然而越往下看,蔡徵神色越不能淡定。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许以厚利,还之于民。以朝廷为信,借银于商,许以利润,而后复还之。
这、这不就是打着朝廷的旗号向商人借钱吗?
可是朝廷要钱还用借吗?
借以后不仅要还,还要加上利息一起还,这真是前无古人了。
可是石聆写得面面俱到,针对曲江水患一事,连细节都细细计算,还推算出了最终结果,既可解曲江燃眉之急,又能顺应民意,官民“双赢”。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大胆了!
蔡徵身为户部官吏,对于国库开支较之其他官员更为敏感,他比别人更知道石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和困难,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若此法推广可行,对于明珠朝经济,可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变革。
“石姑娘,这……是你自己想出的?”蔡徵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这件事,可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想出来的。
石聆沉吟半晌,还是摇摇头。
“这是先人的智慧,我只是加它物尽其用而已。”
何止是变革啊?根本就是提前了好几百年登场的金融革命。若成,此番变动必将计入史册,若败,她也就坐实了女子误国这一说。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无论王焕怎么问,她都没有说的原因。因为这一次,她的确是在冒险。她利用了朝廷对资金的迫切需求,和朝臣们的焦头烂额,以及曲江水患,迫切需要朝廷与民众上下一心的这个时机,提前了几百年引进这个崭新的概念。
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