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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腥臭的异味,仿佛未洗尽的血渍在如死水般的暗潭里发酵,散发出阵阵恶臭。
雨灵珏掩住鼻子,把林修寒从饭车里拽出来。
他与尸体闷在车中许久,早已恶心难耐,一下车就吐了一地酸水。
天牢内部分为上牢和下牢,下牢收押庶民百姓,上牢关押皇族朝臣。
据周士所说,史大人被关在上牢最南端的一间独间。
周士本来只是低级狱卒无权进入上牢,但自从史大人被关进来后,掌管上牢的统领狱官和狱卒们都视他如空气,任由他出入史大人牢房,即使是动用私刑如此大的动静,他们都置若罔闻,他们都被人收买了。
二六与余音先一步去查探上牢的地形和暗道,雨灵珏与尉迟默瑜拉着林修寒上了屋梁,等余音确认好方位回来通知他们,再一起行动,因为带着林修寒这么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上牢的狱卒戒备森严,两个狱卒为一组,轮岗巡视每一间牢房,换岗的时间间隔还不到一炷香。
尉迟默瑜觉得如此频繁的巡检有些奇怪,“重门击柝,以待暴客”,难道这牢里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加强戒备?
此刻,刚好有两个狱卒从梁下经过,正在相互抱怨。
一个狱卒打着哈欠说:“每日每夜这么巡逻,有必要吗?谁有胆子劫天牢呀!”
另一个狱卒赶紧捂住嘴道:“可别乱说话,当心说什么来什么。前两日不就有人偷偷潜进来,去了南边那位的牢房吗?幸好那位乖乖在里面待着,不然我们都得掉脑袋。”
“啊?还真有这事,我以为是他们瞎扯的,真有人进来了?”
“可不是吗,连禁军的岳大统领都来这里检查了一遍,调整巡逻更次和布防,可不得了!”
“禁军怎么管上了天牢的事?”
“哎呀!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岳统领是谁的人呀,他想管什么还有他管不到的吗?”
雨灵珏轻轻冷哼,岳池这根不会拐弯的棒槌,倒底也不是什么好货,还是跟了赢亥。
二六此时回来了,他像猫一般灵活跳跃在房梁上,很快跳到雨灵珏跟前,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他走。
他们跟着二六来到了最南端的牢房。
栅栏上有干涸的血迹,牢门上有一把环形重锁,形状奇特,像极了锁着雪灵狐的那把八门环扣锁。
林修寒查看了一下锁头,嘴角颤抖,这是他设计制作的锁。
想必是狱官知道史大人是精通机巧之术的奇才,一般的锁锁不住他,才从司空府缴获的锁头中,找来这样一方重锁。
林修寒觉得特外讽刺,他的锁,锁住了他的恩师。
牢房内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一扇窄窗中投射出一道月光,一个佝偻的身影藏在月光的阴影里。
老人听到牢门口有动静,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们有没有把我的口供交于陛下?”
林修寒听到恩师的声音不能自已,马上抱住牢门往里探,压低声音呼唤道:“恩师,修寒不孝,您遭人陷害至此,我竟无力阻止。”
黑暗里的老人猛然起身,又因体力不支,歪倒下去,全身颤抖着往牢房门口爬,嘴里激动地念着:“修寒,修寒,是你吗?”
年已七旬的史俭瘦骨嶙峋,身上囚服褴褛,血迹和尘土融成一片,肮脏不堪。
他双手手指被夹板夹断了骨骼和经脉,红肿化脓,不得动弹,耷拉着连在手臂上。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空洞的眼窝,那里本来有一双睿智的双眼,如今却被一条肮脏麻布蒙住,鲜血染红了布条,血水淌过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他此等受尽酷刑的模样,不只让林修寒泪流满面,连雨灵珏和余音也不忍多看一眼。
余音蒙住了二六的双眼,他还太小,不宜看这样血腥的画面,但二六的眼睛还是从余音的指缝中,观察着史俭。
雨灵珏下意识地往尉迟默瑜身边靠了靠,似乎这样可以让她得到点安慰。
爱徒来狱中探望,史俭又惊又喜,但他很快收起情绪,恢复平日里严师的语气,斥责林修寒:“你来这里做什么!赶紧给我走!走!”
林修寒摸干眼泪,意识到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慌忙说:“恩师,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你跟我们走,我们找了一具尸体,来替换你,假装你死在狱中,就不会再追查你了,我们离开帝都,徒儿照顾你一辈子。”
“胡闹!”史俭声音不大,但威严不减,“我这条命救出去又能有活几天,不值得你冒险。我死便死了,你们师兄弟们才是守护天成的力量。你在这里耗着有什么用,赶紧去找灵墨水渠的造建图稿和西卫边防工事造建图,这是才是大事!”
“恩师,司空府所有图稿都被府衙查封,我如何去找呀。况且,您都不在了,还修什么渠,造什么工事。您跟我走,我们重新画图稿,从长计议。”
林修寒跪下,苦苦哀求,他了解恩师的倔强性格,不会听他的劝说,但他希望这次,恩师能听他的。
史俭怒斥道:“你这个混账!我怎么会教出你这种鼠目寸光的徒弟。灵墨水渠和西卫边防,一个关系到天成一统,一个关系到边防安危。这两件事是需要靠几代人去建造的,图纸文书极其重要,若有残缺,后世如何传承。”
“恩师息怒,徒儿听话,一定去找全图纸,小心保存,您就跟我走吧”
林修寒还是不愿意放弃。
史俭知他来此地也是冒了生命危险的,心一软,柔声劝说道:“修寒,我已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现在看不见,手也废了,我生已无趣,死也无妨,你与其冒险救我,不如去完成我的遗愿,你能把这两件大事传承下去,就算是救了我了。”
尉迟默瑜听出史俭爱惜徒弟的心思,便道:“史大人可是担心劫狱之事会连累修寒?你不必担心,我们敢做就一定不会让他们抓到,你跟我们走吧。”
“你是?”史俭看不见,只能努力分辨声音,他突然想了起来道,“是默瑜吗?”
“正是。”
史俭欣慰道:“我这傻徒弟何德何能,能交到你如此肯为他舍身忘死的挚友,但你别忘了,你可是东启的九王子。在帝都天牢劫囚是何等严重之事,若是东窗事发,你父王都要被陛下问责,到时候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你们冒险救我这苟活不了几天的人,不值当。”
雨灵珏没想到史俭如此顽固不化,非要在此等死。
她估摸着巡视的狱卒还有半柱香就过来了,她必须砸个重拳,让史俭屈服。
她上前蹲下身子,小声对史俭说:“史大人你的手书没有呈报给陛下,有人替换了你的口供,相信假口供里一定是对你不利的信息。我在宫里打听过,赢亥在你府邸找到了你与番邦的往来信件,里面有你将西卫的边防工事造建图卖给番邦的证据,我敢肯定陛下会治你重罪,你所有族人和史门学子都会受到株连,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跟我们走,趁还没下旨,我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史俭听完雨灵珏的话,显得很平静,只淡然地问道:“姑娘是何许人?”
都什么时候了,她是谁还重要吗?
“您别管我是谁,巡查的狱卒马上就过来了,事不宜迟,林修寒,愣着干什么,赶紧开锁。”雨灵珏不想再耗下去了,催促道。
史俭摇摇头道:“前两日也有人来救过我,我没有跟他们走,今天,我也不会跟你们走的。赢亥要栽赃我,就一定会吃死我。我无妻无子,没有牵挂,无所畏惧。我死不过是一条老命,你们才是后世的希望,不可因我冒险。”
“大人!”
雨灵珏还想劝说,但尉迟默瑜把她拉了回来,他已看出史俭的决心,与其这样无意义地争论,不如多留些时间给他们师徒二人道别。
林修寒哭着趴在栏杆上说:“恩师,徒儿今日一别,恐怕只有来生才能再见。您可还有什么事情交待徒儿,徒儿一定竭尽此生,为您达成。”
史俭正色道:“修寒,你听好,为师有三件事托付于你。
第一,那两个重要工事的图稿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你一定要寻得它们,完整保存;
第二,修渠造城,因以百年为计,要有远见,现在的图稿尚有缺陷,你要带着史氏门生不断复盘推敲,以臻完善,才可开工,代代传承;
第三,你去高阳府拿回一样东西。”
林修寒疑惑,问:“您为何会有物件,放在高阳府?”
史俭解释道:“为师上个月入狱后,知道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便在狱中凭借记忆编写完善了西卫边防的工事图。
前两日有人来救我,我那时受了邢,恐撑不了多时,就将图稿交给了来营救我的人保存,那人是高太君派来的,你离开帝都前,去高阳府将图纸带走吧。”
原来是高太君派人来劫狱,大概是不想看见曾经的沙场战友遭人毒手,更是感念高阳军如今的处境也与史府不相上下,都受赢亥威胁,同病相怜吧。
此时,两个狱卒的脚步声渐近。
林修寒整理好衣衫,正色敛容,双膝跪地,向狱中的史俭叩拜三响。
史俭只听到叩地之声,泪水与血水一同流下。
“徒儿谨遵恩师教诲,愿终其一生,完成恩师嘱托。”
尉迟默瑜将林修寒扶起,只见史俭笔挺的身姿有了一丝倾斜,像是绷紧的皮筋,突然松弛下来,松了一口气。
狱卒的身影已在转角处徘徊。
雨灵珏最后看狱中老人一眼,想起他曾是父亲挚友,临死也不忘为父亲鸣冤,她忍不住揭开面纱,对着牢房,长揖及地。
不知是不是史俭感受到了故人的气息,喃喃地说:“天成如今只有虚浮的繁华,实则暗潮汹涌,朝中权斗盛行,内耗严重,建国根基已然不稳。
我愧对九泉之下的故友,当年我们亲手创建的太平之世,不过两朝,就已满目疮痍,可悲,可悲呀!”
史俭最后的两声感叹,只有巡视的两个狱卒听见了。
狱卒在牢房前视察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便原路返回,去换下一班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