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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昱升再次来到裴家,裴父不在,裴云霄今日休息不用去上学。正房里,桑葚给三人奉上了茶汤便退了出去,裴云岚十指交扣,很是抱歉地开口道。
“三公子,实在是对不住了,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表妹,你连试试都不肯吗?”
“别看太后娘娘封了我一个同昌殿供奉的名号,这个虚衔,她随时都能收回去。”
“你是没有见到被洪水冲毁的那些良田,也没有见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若你见到了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裴云岚无力地一笑:“可是,表哥和你的同伴不是在别处都吃了闭门羹么?连那些身居要职的大臣都不乐意插手的事情,我一介草民操的哪门子心?”
“这件事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关乎江南百姓的存亡,你难道就真的忍心袖手旁观吗?”
“等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裴云霄越听越不对头,张昱升把事情的缘由讲给了裴云霄,他听完后只是沉默,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吴王的力量太强大了,并不是你我能够抗衡的。更何况,他姓林,与皇家作对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有理也是没理。表哥,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你来洛京的真实目的,舅舅舅母知道吗?舅舅的前途,表哥的功名,张府的安危,你难道就全然不顾了吗?”
张昱升拧着眉头不肯松口:“父亲母亲若是知道,不会怪罪我的。”
“表哥大公无私,我很佩服。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拿我家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家父兢兢业业做了这么多年依旧只是个掌固,家兄寒窗苦读数十载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更何况,这件事就算做成了,江南百姓也不会记得我好;失败了,也没有人为我兜底。我为什么要做这不划算的买卖?”
“买卖买卖,凡事在你眼里就是钱么!”张昱升勃然大怒。
裴云岚“哈”了一声,道:“表哥没过过苦日子,自然不知道赚钱有多艰难。”
“我是没赚过,可不代表我不知道,钱先生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小五给我来信了,钱先生家的几亩地也被冲毁了,她一向身子弱,听到这个消息就病倒了,将养了几日到底没能挺过来,撒手人寰了。”
“那解贞呢?”裴云岚握紧了拳头。
“跟着她堂叔走了,又被她堂叔用六十两银子卖给了苏州城里的富商。那家富商姓陶,他的四儿子缠绵病榻许久,就等着解姑娘嫁过去冲喜呢。”
“怎么会,怎么会……我不信。”
张昱升把家信递给了她,看她情绪激动,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有错。裴云岚读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把信还给他。
“阿贞她,命苦。”
“就算是为了解姑娘,你也不愿意吗?”
“抱歉。”
张昱升闭上了眼睛,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拿出一只碧绿的蝈蝈络子,道:“这是解姑娘离开张家前让人转交给你的,说这是她答应好要给裴画师的。你收下吧。”
“多谢表哥。”
“不用谢,那我就不打扰裴画师了。”见裴云岚要起来送他,他摆摆手拒绝道:“送就不必了,我祝裴画师财源广进、万事亨通。”
“承您吉言。”
裴云霄把人送了出去,等他回来,就见妹妹有些失魂落魄的握着那只络子。他坐在了她对面,想了想,还是劝道。
“我觉得,三公子说得不无道理。”
“哥哥,你想当说客?我失了太后娘娘的恩宠只是小事,宫中人多口杂,难保没有吴王的眼线。若是走漏了风声,裴家张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也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信吴王能做到这些,但是你真的只是为了全家的性命吗?难道你不是更看重钱财和供奉的名头才选择袖手旁观吗?”
裴云岚苦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有些事,总比富贵安稳更重要。裴云岚,你再好好地想一想,满身铜臭气不要紧,不能连良心也掉进钱堆里。”
裴云霄起身要回房,站在门口他又说了一句:“你不做,我理解。可你连试都不愿试,太叫我失望了。”
裴云岚连连叹气,其实,谁都没错,错的是作恶的人。她把蝈蝈络子挂在床头,心里很难过。解贞何其无辜,她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分明是碧绿的蝈蝈,映在她的眼里却是血一般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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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白鹭村。
解家的厢房里,今晚只有解贞一个人。她的三个堂妹都被叫到了正房,和堂叔堂婶一起睡。月光出奇的明亮,不用点灯也能看清一切。她打开自己的箱子,先拿出那柄白梅花纨扇,再从暗格里取出了两样东西,两枚银锭子,两只银手镯。
离开张府前,张佳岑找了个机会把这银子交给她。
“这是裴表姐留给你应急的,她说你们孤儿寡母寄居于此,难免有个意外需要用钱。又怕你不收,所以让我保管。可没想到,竟然会……”
解贞的眼睛又红了。
“大夫人的赏赐肯定都被你堂叔收走了,你身上的散碎银子也留着应付你的堂婶堂妹吧。这十两银子你可千万要藏好了。”
“我晓得了,谢谢六小姐。”
“要是真有什么事,就托人捎信来,能帮的我一定会帮。还好白鹭村离沧浪城也不算太远,你去了,要照顾好自己。”
“请六小姐放心。”
张府对她们母女可谓仁至义尽,不仅请了大夫,又是汤药又是补品的喂,可惜母亲还是走了。
当年父亲去世,解贞没有兄弟,所有的东西都被族人收走了,保住的唯有母亲名下的几亩地,因为那是她的嫁妆。每年租给别耕种人,交了赋税便剩不下什么,所以只能出来教书为生。可那到底是母亲最后的倚仗,她一直念着要给解贞找个好婆家。
暴雨洪水,毁掉了一切,也毁掉了母亲的希望。
教书所得,刚好够她们母女花用。张府又负责了丧事,让母亲体面的葬在了父亲身旁。解贞还未来得及发愁自己何去何从,堂叔解冠便要来接她走。堂叔的要求合情合理,大夫人怕委屈了解贞,给了他不少钱物。
可解贞留下的只有她这口旧箱子和旧衣旧书。
堂婶还算好相与,只是一切都听堂叔的;堂妹也不算调皮,给了她们簪子珠钗就不再吵她了。
解贞把珊瑚银镯戴在了腕子上。
在张府的日子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时光,在万卷堂和小姐们读书写字,在木香院和母亲聊天做针线,和裴云岚一起游虎丘。
解贞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裙子上。
到了白鹭村,她才知道堂叔接她来,是为了把她卖给陶府做冲喜新娘。陶四公子的病情古怪需要有热孝在身的女孩,解贞又读书识字,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解贞听了,只是点头,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
她已经认命了,嫁人如何,冲喜又如何,没有把她卖入妓院她已经很感谢堂叔了。也许过不了几天,她也成了寡妇。大不了,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去地底下见爹娘。
解贞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天还没亮,解贞就被叫起来洗漱梳妆。堂婶拿着柄羊角梳子给她梳着头发,安安静静地梳好了发髻,堂婶低声说道。
“孩子,嫁过去了要好好过日子。婶婶没什么钱,这柄梳子是送你的新婚贺礼。”
“谢谢婶婶。”
“哎。”
化好了浓重的新娘妆面,戴上了青色的蔽膝,手持鸳鸯戏水团扇,解贞登上了马车。迎亲的仪式从简,队伍不急不慢的走向苏州城。
面如死灰的解贞不禁自嘲,前方的路还有什么苦头在等着她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仲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