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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来者便是方才不知去向的容卿。
他不知何时褪下了那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再度换上了一身如冰似雪的白色衣衫,宽袍广袖,悠远淡泊。墨发用一根羊脂玉簪子挽起,与漆黑的眼眸一同,衬得他白皙如雪的肤色愈加莹润如玉。他面容宁静似水,眼眸幽深如夜,身姿修长挺拔,广袖轻垂,优雅从容,风轻轻地吹起,扬起他的一片衣角,更增添了几许飘逸出尘的味道。
他站在亦菱面前,挡在上官绝尘身前,以身对着剑锋,注视着亦菱睁大的双眸,平静的说道:“如果你执意要杀他,就先将我杀了吧。”语毕,他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神情淡然悠闲的仿佛他方才是对她说周围的景致不错一样。
亦菱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要收回手中的长剑。一阵风掠过,将几缕墨发吹至她的脸庞边,她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仙人一般的白衣男子,看着这个她喜欢的人。
是的,她喜欢的人。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吧,在怀远的街道上,她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游人中一眼便看到了他,白衣曳地,清雅绝伦,仿佛仙人临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出了神,直到他微微一笑,向她走来。
或许是从第二次见面吧,她率兵进入墉城,奉命抓捕敌军的神通广大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军师,推开屋门,她看到的便是白衣曳地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颗白子,旁边茶盏中氤氲而出的茶气迷离了他清雅的侧脸。
之后他被自己软禁在信步园,两人免不了时常见面,渐渐地熟悉起来,有一次他使诈服了改良的化骨,倒地吐血,吓得她七魂没了六魂,只得每日经手他的饭菜,亲手把每一道菜每一杯茶都检查一遍,最后干脆每日三餐都同他一起吃了。再后来,她与他一同抚卷读书,陪他下棋,听他抚琴,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但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两人敌对的立场。云宁大战在即,她临走前与他下了一盘棋,她输了,输的不止那一局棋,还有自己的一颗心。尽管清楚地知道两人敌对的立场,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喜欢他。
喜欢他如雪曳地的白衣,喜欢他幽深似海的眼眸,喜欢他清雅绝伦的面容,喜欢他优雅从容的举止,喜欢他高远淡泊的神情,喜欢他抚琴时的风仪翩翩,喜欢他抚卷时的专注会神,喜欢他下棋时的挥洒自如,喜欢他淡淡一笑时的眉眼,喜欢他温柔沉静的目光。
虽然她不曾开口说过“喜欢”,但是她的心意已经溢于言表,心思聪明玲珑如他,怎能体会不到她的心意?
可是,此时此刻,那个她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的人,正挡在自己与上官绝尘之间,平静地开口让她不要杀上官绝尘。
上官绝尘是她的仇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是上官绝尘杀死了她的二皇兄赵子安,是上官绝尘杀死了她的大哥岳悠然,是上官绝尘害死了大姐荆紫芹,是上官绝尘害死了大姐荆紫芹和太子的孩子,是上官绝尘间接逼死了二姐荆紫芸,是上官绝尘弄得三姐荆紫芊下落不明。她恨上官绝尘,恨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此刻将他拆吃入腹。
而她一心一意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竟然用平静悠闲的语气对她说“如果你执意要杀他,就先将我杀了吧”。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那么喜欢他的她,甚至不忍心看到他受到一点点伤害的她,怎么可能用手中的长剑刺破他白皙如玉的肌肤,刺入他修长挺拔的身躯?
亦菱紧握着长剑的手在颤抖,不可控制地颤抖。
她甚至忘了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她甚至忘了去想一想为什么容卿会在此刻出现,为什么容卿会当着她的面护上官绝尘周全。
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对着容卿的目光,在他幽深似海、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深陷,深陷……
握着剑的手颓然地垂下。不,她不会下手的。
容卿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笑意。
“嗖——!”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瞬间逼近!
亦菱以习武之人的灵敏反应迅速地挥剑,羽箭在半空中生生地被劈成了两半,落在地上。亦菱目光锐利地看着身后,只见身后一名握着弓的东宫护卫脸都白了,可见方才他只是没绷住弓,不慎将箭射出而已。但是方才那一箭是不偏不倚地冲着容卿去的。
亦菱明白这是个意外,不代表上官绝尘和他的属下会认为这是个意外,黑甲铁骑兵们张弓搭箭,嗖嗖嗖地将羽箭射向亦菱和她身后的东宫护卫们。亦菱脚步飞快地向后掠去,同时将手中的长剑挽成密不透风的剑花,密集的羽箭纷纷被打落,竟没有一支能够伤到她。亦菱轻盈地落到石阶上,再看东宫护卫已经有几个被羽箭射中要害身亡,不由地怒道:“上官绝尘!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杀你!”
哪知上官绝尘闻言却仰天大笑,笑声痛快张狂,在东宫上空回旋,在亦菱听来宛如魔音绕耳,耳不忍闻。许久,上官绝尘笑罢,一双锐利的星眸直直看向亦菱,一字一句地道:“好,本王就在这商都城的皇宫等着你!”然后,又诡谲一笑,放轻了声音,“前提是,你今天能活着离开。”他左手一抬,“放箭!”
嗖嗖嗖的羽箭如雨点一般落下,亦菱尽全力来招架。这些铁骑兵必定是上官绝尘的精锐兵力,经过严酷的训练,招架起来不算轻松。朵朵剑花之间,亦菱看到东宫护卫一片片地倒下去,上官绝尘的黑甲铁骑兵一步步地逼近,而那清雅如雪的男子却是像来时一样,不疾不徐地离去,只留给她一个清俊挺拔背影。
亦菱想要大笑,却笑不出声来。
亦菱想要大哭,却流不出泪来。
心里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呼呼的冷风直往里灌。
从前她与容卿一同来商都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她看到容卿与上官绝尘决裂,还天真地以为容卿是为了她才那么做,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容卿还是那个为上官绝尘谋划的容卿,上官绝尘还是那个尊容卿为谋士的上官绝尘。他和她终究还是站在敌对的立场,她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此刻的所作所为?
亦菱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有一只羽箭差点突破她的防护,射向她的肩头,却被另一柄长剑拦了下来,应声断为两节,各自飞向两边。
亦菱缓缓地转过头去。
是去而复返的洛沉碧。
上官绝尘见状,不由地沉下脸,一挥手,“都给我上!杀了这两人的重重有赏!”
亦菱心头一沉,对洛沉碧道:“你回来做什么?不怕我连累你?还不快走?”
洛沉碧却是温和一笑,青色的广袖随着长剑舞出青色的弧线,应对那铁骑兵疯狂的攻势却是十分轻松自如,“即便你不在这里,他也是要杀我的,我走不走都一样。”
亦菱一边挥剑,一边后退,急道:“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趁我还能招架住,赶紧走!”
洛沉碧一挥剑,齐刷刷地挡开了羽箭和刺过来的长枪,另一手迅速地抓住亦菱未握剑的手,“要走一起走。”说罢,施展轻功,带着亦菱迅速地飞离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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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都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一男一女,一后一前,骑着一白一黑的马在路上策马狂奔着,前面的少女不停地打马,黑马也载着她疯狂地奔跑着,后面的男子终于开口道:“菱儿。”
亦菱假装没听见,继续策马狂奔,竟将那男子又甩开了一段距离。
洛沉碧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打马加速追赶,一直追到亦菱身边,伸手抓住黑马的缰绳,用力一拉,将两匹马的速度都减慢了下来,直至慢慢停了下来。
亦菱气鼓鼓地瞪着他,“放开,别管我!”
洛沉碧又是无奈地轻叹出声,“菱儿,人也累了,马也累了,总该歇息一下吧。”
亦菱别开眼,跃下马,独自走向路边的林子里。
洛沉碧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跃下马,牵着两匹马,跟着亦菱走进林子里。
亦菱走了一会儿,便找到了一处空地,坐下来,闭上眼开始修炼内功。
洛沉碧把两匹马系在一旁的树干上,走过来对亦菱温柔地道:“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要离开。”
亦菱也不理他,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洛沉碧又是轻叹一声,回身向林子深处走去。
亦菱听到洛沉碧离开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双眼,四周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两匹马,一黑一白,一起低着头吃着地上新长出来鲜草的嫩芽,还不时地用头蹭蹭对方,十分亲密的样子。
亦菱心中一片凄然。眼前不停地闪过她与容卿曾经愉快相处的场景,还有他方才翩然离去的清俊背影,抹都抹不去。她原来天真地以为容卿也是喜欢自己的,就像自己喜欢他那样,可是今天,从他悠然出现的那一刻,到他翩然离去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明白,一切不过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容卿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和上官绝尘决裂,他还有他的目的,他的志向,他的谋划……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因为她的出现就轻易改变?
可是,当她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禁又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还记得,岳将军府被付之一炬的时候,她冲到信步园中,看到熊熊烈火中倾倒坍塌的正屋,心中一阵阵绝望的时候,容卿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轻唤着她的名字,柔声对她说他是她的俘虏,她没让他走,他不会走。
她还记得,她独自一人离开将军府前往商都的路上,淡烟微雨薄雾的夜,空无一人寂寥的街,白衣曳地的他宛如仙人临世一般出现她的面前,清雅出尘的笑容照亮了那个烟雨朦胧的夜,伸出白玉雕琢一般的手,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我们走,去你要去的地方。”
她还记得,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夜,两人被迫宿在山洞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她在黑暗中慢慢地寻着他的温度靠近,梦里她仿佛置身于江南鸢飞草长的春天,清晨醒来时却发现是他将自己抱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她还记得,玉竹翠微的青翠竹楼里,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氤氲着云雾的袅袅茶气,他从容浅笑,用醇美悠远的声音轻柔地对她说,这云雾之茶,醇香绵绵,就像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意,绵绵不尽。
她还记得,安乐镇外,他一身白衣如雪,外披一袭纯白裘衣,谪仙一般的清雅绝伦,不疾不徐地走入她的营帐中,照亮了那一夜漆黑的夜空,幽深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晶亮莹莹,柔声说想要做她的“将军夫人”。
她还记得,宾城一战,她挨了上官绝尘一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直流,一贯冷静自持、镇定自若的他竟露出焦急担忧又带着疼惜,甚至还带着害怕与恐惧的神情,紧拥着她,却又细心地避开她的伤处。
她还记得,那日他从腰间取下翠玉笛,置于唇边,婉转悠扬的乐曲便自笛身流泻而出,如慕如诉,低徊浅吟,宛如冬去春来,草木复青,大雁双双相伴而归。
她还记得,他微微颔着首,双眸凝视着她,淡红的唇轻贴着翠绿的笛,被衬得愈加莹润,幽深的眸中眼波流转,波澜泛动,清雅秀美的脸上一片专注认真的神情,仿佛是在承诺着什么。
亦菱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支通体碧绿、莹润通透的翠玉笛,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了。
她还记得,他的眼神十分诚恳和认真,淡淡地微笑着,问她以此作为信物如何。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样,为什么?难道曾经的温情脉脉都是假的?难道过往的点点滴滴都是逢场作戏?难道一切的温柔细语都是甜美的陷阱、致命的阴谋?她到底应该相信些什么?
他离开时洒然的背影没有一丝留恋,仿佛丝毫不关心她接下来是否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就那样翩然离去,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她的身体,却流不出血来。
最是杀人不见血。
感情伤人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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