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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初一就是初二。按照习俗,这一天该是嫁妇归省的日子。
但今年因无岐归家,又加上福州香料的事,沈英认为还是暂时不见岳父为好。素红想若是只带着骆轩三个孩子,无岐心中必定不平;若是带着他,又怕勾起自己的爹爹和沈英的龃龉。想来想去,两人决定今年不回福州去了。于是修书一封,推说事务繁忙、身有不适,暂不回去省亲,等过了年再徐图之云云。让总主事范郁带了礼物去福州把信送过去。
初三那天,沈英早早备好了素烛果品,带着无岐和一个亲随到土坑村去祭奠飞云。无岐带着父亲走过坑坑洼洼的小路,才来到母亲的坟前。沈英一见那新土一堆,茫茫漫地,孤苦伶仃,好不凄惶,“噗通”跪在坟前,涕泪双流。无岐也跪下,痛哭不止。
哭了半天,沈英才一一摆上贡品,对着坟道:“娘子,为夫来看你了。是我不好,不能给你遮风挡雨、让你独自忍受贫寒…以至于芳华早逝!是我的错、是我无能…”声音尽是哽咽:“放心…爹已同意将你迁入我沈家坟地,只等看个吉日…从此后,你是我妻,无岐是我长子,我们再也不分离…”话说未完,沈英心酸不止,就说不下去了。无岐看爹爹痛哭,也对母亲说道:“娘,我已经找到爹爹。今后,我会孝顺爹爹,必不负娘亲所望!”说完,叩头不止。两人在飞云坟前又行了大礼,烧了纸钱。灰烬飞舞盘旋直上,将那哀思寄托到无垠的天上。
从土坑村回来,转眼到了十四,元夕将至。按泉州习俗,元夕挂灯要延续整整三日,人们夜晚观灯,悠游嬉戏,是整个年节最热闹的时候。沈家的孩子们都盼着第二天的到来,骆轩早早的准备好了老虎灯、兔子灯和如玉、如红一起用棍子挑着,到枫林苑去找大哥无岐。无岐从没有看过灯,也对这陌生的弟妹有些拘谨。骆轩一向机灵调皮,全不在意大哥的反应,只拉着他往大门外面跑去。
四个人刚出大门口,就见门外来了一队人马。骆轩一见领头的精悍汉子,欢喜的大叫一声:“阿舅!”随即扑了上去,如玉如红也奔过去,纷纷叫着“阿舅”。那人举起骆轩不由分说抛了几个来回才把他放下来,高兴的说道:“好小子!又长高了。”无岐见这情景,又见到范主事跟在他身后,大概知道定是福州骆家的人,一时犹豫不止,不知道该怎样见礼。精悍汉子看到无岐,眉毛微蹙了一下,却是再也不看他,径自朝门内迈步而去。
沈英正跟行里的几个标师在书房里商量福州的事。通门的小厮过来报说福州的二舅爷和范总主事到了。沈英想了想,让下人将他们引到前厅歇脚。自己继续议完公事,才秉退手下,来到前厅。
骆家二舅爷是骆素红的二弟,名叫骆君豪,有个‘火麒麟’的诨号,脾气大的很。此刻正与范郁在前厅里坐着喝茶。沈英进来即抱拳施礼:“二弟,过年好!”骆君豪虽然站起来还礼,脸上却一副傲慢的神情,全不似是在面对自己的姐夫。沈英也不在意,跟范郁打了招呼,示意他们落座。
沈英开口说道:“年前几日你姐姐染了些风寒,怕福州路远,会过了病气给岳父,就没有家去。等天气转暖些,再让她带着骆轩几个回去见过外公。”骆君豪大大咧咧的倚在椅背上,显然不信沈英的话:“姐夫已派范主事带过信,礼物我们也收下了。我爹说各安天命,姐姐既然选了泉州这地界嫁过来,水土不服生了病也是自找的。”沈英拧了拧眉毛,心下不悦。却听见他继续说道:“小弟说话直,姐夫也不必不高兴。小弟今日来就是替我爹看望姐姐。我姐姐替姐夫管理家事甚为劳碌,又为沈家生养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没有任何对不起姐夫的地方。只要姐夫用心待她,别让我姐姐受委屈,我们骆家自是鼎力支持姐夫。”沈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说道:“这是自然。素红是我娘子,我没有亏待她的理由。”
“如此甚好,只怕姐夫口不应心,这里打发了我,转头让我姐姐伤心。”
沈英眉头拧在了一起:“二弟这话从何而来?”骆君豪坐正身子直视他:“方才我进门之时见到个孩子跟姐夫长得如此之像,骆轩还口口声声叫他‘大哥’,却是什么来历?”沈英听他说见到了无岐,脸色开始沉下来:“那是我前房的孩儿,失散了很久,才寻到的。”
“前房?”骆君豪不禁冷笑:“我姐姐嫁给姐夫的时候是明媒正娶,即是原配。从没听说姐夫有什么前妻?”沈英脸色冷的要结成冰:“个中缘由我自会向岳父解释。但我娶你姐姐确实在后,是没有争议的。”骆君豪一脸的鄙夷:“姐夫轻轻一句话就想糊弄过去,直把咱们当傻子!若你真的明媒正娶过,为何当初不明说?我看,什么前房,恐怕不过是个姘妇!”
沈英一下火起,“啪”的拍了桌子站起来,直指着他:“骆君豪!嘴巴给我放干净些!再说一句,别怪我不客气!”骆君豪不甘示弱,也站起来说道:“沈英!你别忘了姐姐如何舍命救你!过去这么多年,你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娼妇!你如何对得起我姐姐!”沈英怒不可遏,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拳就要打下去。
但是,拳头举到了空中,却终究没有落下。他恼怒只为骆君豪嘴里的“娼妇”二字,侮辱了飞云;落不下拳却是为他提到的素红对他的恩情。旁边范郁忙过来将他两人劝解开,对骆君豪道:“二舅爷为大娘子担忧,其情可悯。只是行主确实娶过路夫人,此事老太爷也是知道的。行主以为路夫人亡故了,才发誓不娶,为此还到福州拒亲。这事儿,您是亲历过的。”
骆君豪虎着脸不说话。当年骆家要将云凤标行排挤出福建,沈英去交涉,单挑了骆家“四大金刚”,丝毫没有半点惧色。他心里是暗暗佩服的。只是隐瞒实情,又蹊跷,又可憎。
他正在思索,又听到范郁说道:“此事当年未说明,只因行主伤心过度,并不是本意。”骆君豪又生了气,对范郁冷笑:“范主事这是把我当无知小儿吗?凡明媒正娶过的,谁怕人家知道?即使以为死了的,不是正好的理由拒婚?再说,当年是我家向沈老行主提的亲,老行主一口应下,可从没提过他有什么前妻。”
范郁一时没了说辞。场面冷下来。须臾,才听沈英正正开口:“当年事,我自有把握向岳父和我族里人解释。如今我那原配已然故去,你姐姐依然是我独一无二的娘子。只是我那孩儿,要是我不容置疑的嫡长子。凭谁,也不能不答应!”沈英重重捶了一下桌面。
骆君豪不断的搓着手,脸上神色不定。
范郁看看行主,又看看二舅爷,只得又递给骆君豪一盏茶。他接过茶仰头灌入口中,拿袖口擦擦嘴角,这才说道:“爹在福州就听说了姐夫的儿子找上门来。心里惴惴不安,特让我来告诉:如果姐夫想让他母亲迁入沈家祖坟,立个墓碑认她为妻也不是不可以。但福州的香料生意必不能做了,我爹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否则,我们骆家可不能让我姐姐平白成了填房。”
沈英看着骆君豪,嘴角带着嘲弄:“二弟今天说的可算数吗?”
骆君豪烦躁的挥挥手:“算数!”
沈英盯着他看良久,骆君豪被看的烦躁:“姐夫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且给个痛快话,我这就回家复命!”沈英方说道:“好,我可以不再做香料。但是你们骆家要承认我儿无岐嫡长子的身份,过些时日我要正式举行无岐认祖归宗的典礼,骆家也要派人来。日后无岐称岳父为外公、称你为舅父。可答应吗?”骆君豪想了想,临来之时父亲确曾交过底,就扬声说:“答应!过些时日你们定了日子可修书给我爹。到时候,我们一定派人过来。”见他答应了,沈英神色方回复泰然:“那我与二弟就一言为定!若是回去了反悔,我也是可以翻脸的。”骆君豪拱拱手,表示认同。见事情谈妥了,他也不再停留,推说家里有事,就要出门去。沈英也不再挽留,只跟几个人送他出了大门,见他上马跟手下们一路扬鞭而去,却是连他姐姐的面也没见。
沈英一行人离开前厅。无岐才从前厅东墙拐角处出来。方才他一直躲在东窗下偷听里头的人谈话,越听越止不住的心酸。他明白了即使在这个如此优渥的家里,能过的好也并非易事。自己的身份是如此尴尬,被别人承认是多么不易。世间百态炎凉,人情寡淡严苛让这个少年心里五味杂沈。
他刚走了没两步,忽然看到素红和贴身使女阮凤从西墙下转出来,忙躲到了廊柱后面。只听得阮凤对素红说:“舅爷也真是的!方才还说惦念大娘子呢,竟是连大娘子的面也不见就急着回去。”素红只是叹气:“如今我在他们心里,就是对付阿英的一张牌罢了。我那爹爹和兄弟,可曾真的怜惜过我?”只听阮凤又说:“大娘子不必伤心,只要主家念着您的恩义就是了。这话本不该说:万幸无岐公子的母亲已经谢世了…”只听素红叹了更深的一口气:“你哪里知道…”就不再说下去,两人逐渐的走远了。无岐从柱子后闪出来,眼里却已是泪水满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