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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作为士族之首的王导以身作则,众人无论心中所想如何,也只好依次在河边歃血为盟,一滴滴血浸没入淮河的湍流之中。
然而,最开始的激昂过后,除去否决撤回长江的建议,又绕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要如何御敌呢?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沿江严防死守一途而已。
“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后为可胜。”纪瞻第一个提出了建设性的建议,“只要我们的水军能够压制淮河河面,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说立于不败之地可能有些过,桓景在一旁心想。但如果晋军控制河面,石勒军就只能偷渡,或者寻求其他的地段渡河。也算是为南岸守军争取了足够的反应时间。
“不过,现在石勒的水军已经成气候了。”王导微微皱眉:“并不好对付啊......”
此前石勒营造舟楫,又兼并苟曦的部众,确实有了部分水军。而老营当年在江汉附近劫掠,对于水战并不陌生。
他侧身问戴渊,“这一次从建康带来的水兵,你觉得能和石勒的水军在淮河上较量吗?”
戴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痛苦地说:
“在长江的船带不到淮河,造船又来不及,只能用一些快船,和石勒的楼船没法抗衡。”
难怪顾荣一开始就想退回到长江,毕竟晋军的舰队都在江面上,此时京杭运河还不存在,淮河与长江两个水系若要互通,只能开通运河,那肯定来不及。
“那么怎么办呢?”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唯一的胜机在于水兵的经验了,楼船大而慢,快船可以凭速度与之周旋。如果我们能以几艘小船围住一只楼船,或许可以在缠斗之中取胜。”
正说话间,河面上出现了一只高大壮观的船只。那大船有数层之高,每一层都有女墙环护,上面开有箭孔和矛穴,看起来简直像一个飘在水面上的堡垒——这正是石勒匠器营所造之楼船。唯一奇怪之处在于这楼船的尾部有一个巨大的鼓包,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此时几艘晋军的快船迅速接近这落单的楼船,楼船上飞矢如雨,晋军的水兵奋勇当先,冒着矢石,向楼船以包围之势接近。
“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的水军应该可以拿下这艘楼船。”戴渊点评说。“今后作战,当以此为示范。”
戴渊话音未落,楼船尾部的鼓包下突然激起水花,它诡异地加速了,加上顺流之势,向东疾驰而去。从西面接近楼船的快船紧追不舍,却只能堪堪并驾齐驱。
“不可能,楼船怎么可能这么快!”士人中发出了惊呼。江东士族熟于水战,也从来没见过行动如此迅疾的楼船。
此时楼船前方,一艘晋军的小船正欲掉头。楼船疾驰而来,小船躲闪不及,被楼船正正撞击在船侧上,船身立马散架,残骸裂成数块,在河面上飘荡。楼船几乎没有减速,碾过河面上的碎木,继续向东而去。
“快,快放火箭。”眼见楼船就要逃出包围圈,河面上晋军士兵发出了绝望的声音。
晋军小船上,士卒拈弓搭箭,点燃箭头,向楼船射击,都正中楼船船体。但楼船却没有燃烧。围观士人中有人眼快,向河面大呼:
“不要射了,船身有皮革遮护,点不燃的!”
原来用潮湿的皮革罩住船身,正是防火的一般办法。见火攻无望,晋军的快船只得逆流而上,撤围而去。然而此时西方河面的尽头,以几艘楼船为首,石勒舰队的主力已然杀到。
于是在几只楼船的箭雨之下,岸上的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次派去突击的小船队全军覆没。
此时,石勒的楼船似乎看出南岸有人围观,于是又向南驶近,挑衅似的射了几轮箭,号角齐鸣,耀武扬威一番,这才反身离开。
“完了,全完了。”戴渊抱着脑袋,伏在几案上。周围一众士人明白过来,此等坚固高大且疾驰如飞的楼船,光靠晋军临时在淮河上改造民船形成的舰队,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石勒的匠器营中果然有能人。
“河面我们没法控制了”,王导叹道,“诸位想想怎么防备贼军登陆吧。”
或许半渡而击会是个好办法。
“做不到”,戴渊喊道,“石勒完全可以把楼船沿南岸一字排开,在弓箭压制下登岸。”
原来,除了水战,楼船最主要的用途是抵岸支援陆军战斗。在楼船的密集射击下,守军根本无法靠岸,也就谈不上半渡而击了。
众人骇然。江东大族又趁机鼓吹一波退回长江一线的想法,南北士人剑拔弩张,又要陷入争吵。这一次连王导似乎也无法压制了,只好唉声叹气。
突然,在右侧坐席的末尾,传来一个大嗓门:
“不才有一计,可以尽破石勒的楼船!”
众士人齐齐望去,却是桓景,此时桓彝正努力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见众人的目光已经汇聚过来,这才抱歉地说:
“这是我的从侄桓景,之前在谯郡颇募集过一些乡勇,是来找王师借兵的。之前从侄在我宅中宴饮,喝多了,如果言语放诞,还望谅解。”
说罢,桓彝向众人一一鞠躬
“下回商议不要带着家属来!”
“江左八达的宴饮风气得管管了......”
“此伧游泳都不会,还想率领水师?”
众士人刚刚见到己方水师的惨状,无论出身南北,都憋着一股气,见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居然敢口出狂言,便把气撒在他头上,指责声、谩骂声不绝于耳。
只有王导镇定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示意众人安静:
“这位后生,可是夏侯太守手下司马,东海王长史桓弼之子?”
原来,谯郡在淮北抵抗石勒的事迹早就流传到了江东,不过大家都以为是谯郡太守夏侯焘的功劳,夏侯焘一时间成为了和荥阳太守李矩齐名的英雄人物。
唯有琅琊王身边的少数人知道,谯郡的仗都是桓家人打的,所以王导才对桓景高看一眼。
“正是。”
桓景略一欠身,心中却略有几分得意:王导居然知道有我这号人物,真是有种“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的快感。
不过桓景没有光顾着得意,缓缓地说出了他的意见:
“首先,石勒的主舰并非楼船,而是车船。”
车船,这对于在座的诸位士族倒是一个新词。众士人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和楼船的不同之处在于,车船尾部有一个轮桨,在紧急时刻,船上水手可以踏动轮桨加速前进,故而方才那船行进的那么迅速。”
王导点点头:这倒是没有超出他的认知,石勒劫掠江汉之时,也带走了不少匠人,能创造出如此精妙的器械也并非不可能。
“那么应当如何应对呢?”
应当如此如此,桓景娓娓道来,众士人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渐渐地都被桓景所折服。
“你这个计划,需要废弃的木料、水草和足够多的小舟。前者要多少有多少,后者则有些捉襟见肘。”王导很快给出了答复,“最最麻烦的是,我们需要一群敢死之士。水师的士兵多是江东人,又刚刚吃了败仗,恐怕不愿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
如果没有执行者,他的计划就缺了最后一环,桓景陷入沉思。突然,他一抬头,心中有了主意。
“我倒是认识一群船工”,他想到前几日遇见的船工头子邓岳,“他们与石勒有刻骨之仇,必然愿意舍身报国。”
在场的北方士人无不嗟叹,事到临头,自己对于国家的贡献竟然还不如这些出身微贱的流民。王导脸上亦显出悲怆的神情。
“另外,最好引诱石勒夜战,这点可能需要司马精心布置。”
王导一拍几案:“没问题,这几夜月光明亮,正适合夜战。事不宜迟,再过几天,月亮就没这么圆了,就这么定了吧。”
当晚,驻守寿春城西的顾家部曲与城东的陆家部曲都接到了撤换的通知,在月光之下,两支部曲,互相对调至对方营地,除了两家头领——参与会议的顾荣和陆晔,两军之中,没人知道王导的这一命令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