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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清晨,京口。
浓重的白雾横隔在江面上,京口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舟楫正整帆待发。今天清晨,两万流民就要随着桓景渡江北上,开启重返故土的旅程。
宴会结束的那天晚上,在离开之前,琅琊王就将祖逖、桓景留在密室,亲自把手谕赠予二人,承诺各自表他们为豫州刺史和豫州司马,并约定了供给粮草的价格。毕竟在琅琊王看来,桓景本来就和侨姓领袖王导关系紧密,江东豪族又再无反对,那么让祖、桓二人北上,自己获得名声,实在是件合算的买卖。
依照惯例,在出征之前,琅琊王要检阅京口军众,好好壮行一番。然而桓景辞以北方军情多变,谯地不可一日离开自己。见桓景态度坚决,琅琊王也不好再拖延,只是嘱咐道:
“桓司马,江东的境况如何,你也看到了。不是孤不愿出兵,实在是势单力孤,光是对付内部派系就费劲,就遑论出兵协助了。”
“琅琊王的意思我懂,不必多言”,桓景当然清楚琅琊王的境况:“只是在下北征之后,信息多有缺漏。若有小人构陷,当如何是好?”
三人成虎的故事,桓景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有人假冒自己的名义,在江东兴风作浪;或是有人假传琅琊王的命令,令自己手下军心动摇,这都是潜在的风险。
琅琊王微微一笑,他身后刘隗上前,呈上了一对小巧的白玉虎符:“琅琊王和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这是刚刚雕出的虎符,天下唯有这一对,我们一只,你们一只。将来除正式使节外,亦有密使相随,才能证实消息。”
此时,在等待流民渡江的时刻,桓景把玩着手上的这只虎符,望着第一批离开江岸,驶入江雾之中的船只。船只有限,今日流民会分批次先渡过江,祖逖和自己会在最后一批之中离开江东。
正当桓景无限感慨之际,身后温峤慵懒地打了个招呼:“桓内史,现在又成了桓司马了!”
此人方才睡醒,见众人都去码头上,早饭也不吃,就披上一件大氅赶来码头上。
“太真兄也要回刘公那里了。”桓景回头应道。
“是啊”,温峤也凭栏感慨,却忽地想起一件新鲜事:“对了,听说最近顾荣宴会后中风了,不过半日就死了。”
“此话当真?”一旁祖逖惊觉回头,桓景也瞪大了眼睛。
“听说那顾老死得真是冤,本来老人中风,如果快速灌以汤药,或许还有救。但是当夜,顾府宅院南面火起,所有仆从都去救火了,没人发现他中风。等第二天再发现时,已经晚了。”
祖逖意味深长地看了桓景一眼。桓景会意,又想到了两日之前,祖逖在宴会上所述的江东往事。
和表面的慈祥和善不同,按祖逖的描述,顾荣可谓是心狠手辣,从陈敏之乱前后的所为就可见一斑。
当初陈敏以少胜多,连战连捷,讨平为祸江东的流寇石冰之后,声望一时无两。手下军士众多,完全可以压制住江东士族。此时顾荣站出来,以中原祸乱为由,率先怂恿陈敏割据江东。
因为顾荣首倡割据,陈敏对顾荣信任有加。在顾荣的操作下,陈敏将军士换成江东本地人,又任用豪族为军吏,希望能与江东豪族共存。
可这正是顾荣掏空陈敏军队的计策。顾荣无意让江东士族与陈敏分享江东,只希望江东能有一个士族的傀儡罢了,可陈敏显然不是个安分的人。
于是当朝廷派兵前来江东之际,陈敏主力离开建邺,内部空虚。顾荣率先发难,江东豪族无不响应,陈敏部将周玘、甘卓纷纷背叛。昔日百战百胜的陈敏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
听说陈敏最后欲率残军与顾荣一较高下,然后顾荣以其威望向大军一挥羽扇,竟令陈敏军溃散,陈敏被逼出奔,但走到江乘就被捕,接着被押到建康与母亲及妻儿一同被诛杀,只有一个女儿在乱军之中不知所踪。
如此挥羽扇退军的枭雄,最后中风而死,桓景感叹,这也是造化弄人。
但对于祖逖和桓景而言,这消息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江东豪族与侨姓士人的新一轮斗争又要开始了。那么就要更坚定地北上,离开江东这个龙蛇缠斗之所,避免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太阳渐渐升起,浓雾渐渐散去,宽阔的江面从雾气中现身,但还看不到对岸。
“祖刺史,桓内史!这是倒数第二拨了,等渡完这一拨,你们就该登船了。”
船工朝着河岸号叫,军士们报以热情的呼喊。这倒数第二拨主要是祖逖的部曲,不过舟楫较少,还是装不下许多人马,留了祖逖、桓景还有二百余精锐亲兵在南岸。桓景吩咐温峤也上了这一拨。
目送着这一拨舟船离去,桓景踌躇满志,简直想要放声高歌,可是被一声呼喊打断了思绪。
“刺史!司马!你们看”,一旁一个亲兵赶来,单膝跪在二人身前,一边回头朝京口方向指去。
二人回望,只见此时京口方向,忽然起了一阵烟尘。伴随着鼓角之声,这烟尘之中,好似有千余军众赶来。
只见当头一个文官,全身戎装骑在马上,身后却是几员将佐。桓景定睛一看,原来是戴渊。
“戴若思所来何事?”
“琅琊王有命,先前官职作废。桓内史仍可自称豫州司马,可携流民自行离去,但不得以北伐为号,且祖祭酒需留在江东为质!”
“我方已留祖约尚在江东为质,何质之有?”祖逖急切地发问。这是桓景第一次见到祖逖急切的态度。
两人对视一眼。桓景看得出来,祖逖在担心自己会在最后抛下他离开。毕竟这个命令对于桓景而言,似乎也别无损害,自己已经得到了全部流民,官职也升到了司马。
但桓景将长槊一横,身后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向前怒目喝道:“竖子安敢擅矫琅琊王手谕!虎符……”
桓景赶紧制止了祖逖,并在一旁耳语道:“那个玉虎符是琅琊王与你我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戴渊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长条的青铜虎符:“你说虎符么?”
祖逖明白了桓景的意思,也向他耳语:“这不是玉虎符,可见并非琅琊王的意思,此中一定有诈。”
桓景见状,将槊扔在一旁。戴渊见他扔下手中武器,以为他要投降,正欲策马向前。
只见桓景飞速地从肩膀上取下弓,从背上抽出长箭。在电光火石之间,只一箭,却正中戴渊头上的文士冠,将其击得粉碎。戴渊抱着脑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桓景已经将另一支箭抽出,将弓弦拉满:
“若思,看在你我是熟人,所以今日只射汝冠;如果再向前相逼,就射下方三寸!”
戴渊看看桓景的箭头,又看看一旁祖逖两旁的董昭和士况皆是彪形大汉,麾下两百士兵个个都是虎贲之士。如果贸然硬上,对方若作,凭部下千人,也未必能管保取胜。所以踟蹰不敢向前,两军只是对峙。
太阳渐渐上升,空气中一片寂静。
“哟,若思也来了,是来送行的么?”江上传来一个声音,戴渊抬头望去,薄雾之中是几十艘舟楫,舟船上满是兵丁。
原来是温峤正好带着船队从江对岸赶来,见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又看见戴渊被桓景射得稀碎的冠帽,他明白情况有变,赶紧命水手全部持矛立在甲板上,远远看上去甲板上也像是有精兵无数。
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正是为了给戴渊一个台阶下。
见对方援兵已至,温峤又给了个台阶,戴渊立马堆笑道:“原来是太真,哈哈哈。是琅琊王让我率本部为你们送行。这……这是一个小玩笑,祝你们一路顺风。”
“若思兄”,温峤故作嗔怪:“你这玩笑是吃了多少五石散才想出来的?快去行散,小心五石散毒发身亡。”
“那是,那是。我这就行散去也?”
“好!不送!”温峤远远应道。
见戴渊率军远去,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温峤方才慌忙下船:“祖公,桓司马,你们还好吧?”
“若非太真,今日就算能脱身,也要和江东决裂了。”桓景应道。
“现在不是作儿女语的时候,我们速速过江”,祖逖催促道:“戴渊还有水师,现在不清楚是谁绕开了琅琊王行事,我们的敌人在暗处,那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
桓景猛醒,戴渊还统领着水师,说不定此去正是去找水师去了:“祖公说得对,不但要速速过江,过江之后还要直接走陆路。沿江而上的话,被戴渊的水师追上就不好了。”
温峤赶紧接剩下的两百人上船,祖逖和桓景二人让军士上大船,自己则与几个亲兵登上小舟。因为小舟视野宽广,方便随时观察江上情况。船上全员皆摇楫,小舟飞速向北前行。
阳光完全驱散了迷雾,已是正午,江上波光粼粼。阳光之下,流民已经聚集在江北沙洲之上,而大江之南,苍翠的北固山正缓缓远去。
“那片沙洲,听说太康年间才从江中露出来,附近乡民不少去那里种瓜,故得名瓜洲。”祖逖指着沙洲说道。
桓景不禁回忆起中学时学到的诗词:原来瓜洲渡是这么得名的。
祖逖又回望身后的北固山:“那里是北固山,风光秀丽。只是此行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是啊,江东风云诡谲,不是能久待的地方。顾荣这一死,江东士族即使不作乱,怕是也要分崩离析。之后琅琊王和侨姓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
“不过桓司马也不必挂念了”,祖逖宽慰道,舟楫用力向后,泛起层层浪花:“到了中原之后,江东这些破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进了中原后,只要琅琊王能依约卖粮,那么江东士族之间的斗争大概就再无关系了。
舟师已经到达大江中流,过了此线,则江东渐远,中原渐近了。江北一片莽原,望之心思旷然。
“此水分隔南北,古称天险。今日诸君舍弃江东之安逸,去往北方,是自趋险境。琅琊王不能来送,我们不妨自行立誓壮行!”
祖逖高举船桨,向下击打水面,水花四溅: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桓景词穷,只是也随之击打水面,大喊:
“俺也一样!”
一时间,小舟之上,船桨此起彼伏地击在水面上,溅起层层浪花。